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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我和我的行李箱．7之2】 鍾怡雯／最想帶的行李
圖◎阿力金吉兒
◎鍾怡雯 圖◎阿力金吉兒
聽說我要出遠門，朋友問，行李收了嗎？還沒。什麼時候的班機？後天。這時候換朋友著急了，反問，來得及嗎？當然來得及。又不是搬家，收個行李而已。只要記得把自己送上飛機就好，沒有什麼物品是非帶不可的。最大件的行李就是我自己了。另一個朋友說，出門列好清單比較不緊張，忘記帶隨身物品會影響心情。行李起碼要收個五天。想像有五天，打開的行李箱攤在地上像隻大嘴老是吃個不停……收行李的時間快跟上出國天數，要是出門這麼大件事，我寧願家裡待著。給我兩小時，收一個十天行程綽綽有餘了。
聽起來很瀟灑，其實一點都不。瀟灑是表相。想我十九歲出門遠行，經過幾十年的反覆演練，收行李近乎本能，完全不是個事兒。如果一個人出門，去的是不遠的香港或新加坡，短短四、五天的出差行程，不囉嗦，一個隨身行李，不超過七公斤，外加一個背包完事。接機的人見我沒有拖著行李箱，一定會問，沒有行李嗎？顯然隨身行李不叫行李，不算數。有一次去新加坡，接機的學生問，老師你出門都這麼乾脆嗎？她這麼問是有原因的。有一回去東京開會，她帶了兩個巨大行李箱，約莫可以把人收進去的尺寸。那一回我真長見識了，竟然有人出門帶三雙鞋，又是裙子又是長褲，因為要穿裙所以要有配裙子的鞋款，還有圍巾帽子，以及其他各種不同配件。簡直是走秀等級的規模。
我的衣物只有她的五分之一不到。日常穿搭最占空間，如果不懂割捨，不諳壓縮的技術，這個也要那個也撿，收拾的時間愈久，行李愈胖。秤重時逼近臨界點的重量，會讓我心生慚愧，好像暴飲暴食很不節制給掀了底。如果不是要開會的純旅行，一雙好走的球鞋很夠了。可以爬山跑步，早起跳有氧。當然一天走二十幾公里也沒問題。被歲月磨損的舊軟牛仔褲，耐髒耐穿，一件打天下。不放心，那就多備一件吧。幾件常穿的上衣。穿完即可丟棄的舊衣服最好。回家時行旅減輕，只有很少的衣服要清洗，感覺精神跟行李一樣清爽，便是最好的旅行。冷天時一件厚外套穿到底，穿來穿去總是挑輕便好收納的那兩件。壞處是，每回旅行拍出來的照片都相似。漸漸的連照片都少，拍的全是景和物。
旅行最後的目的地是返家，帶出去的東西還要物歸原處，愈輕簡，愈省事。衣服帶太多沒穿上，或者原封帶回，都是扣分的旅行，我總是跟自己說，下次一定改進。很少買東西，常常拎了比出發時更輕的行李箱返家。清掉了一些舊衣物包括內衣褲和襪子，以及因為大行走而減去的體重，可以稱之為減法的旅行吧。
出遠門時，幫我顧家的鄰居很常提醒我，東西帶齊了沒？下意識就會檢查護照在哪。第二件，可有帶上濾水器？飯可以少吃，水可不能少喝。宣稱自來水可生飲的歐洲城市，沒有一個通過我舌頭的安檢。行李箱總有足夠的空間，不嫌麻煩，順喉又安心的水可比衣服重要多了。萬一，忘了？就花點錢買瓶裝水吧，反正沒有不花錢的旅行。有時以為什麼都帶齊了，卻沒帶上好運，也是白搭。曾經碰到高速公路大卡車翻覆，趕到櫃台時行李托運已停止，只有人可以上機。如果有那麼一次零行李飛行，便有故事可說嘴。可惜了。
還有一事值得記。從來沒有行李過重的紀錄。我有一個已經告老的大行李箱，綽號藍鯨，陪我四處征戰近二十年。四個輪子換過兩次，老得合不攏嘴了，捨不得扔，當它是退伍戰士，紀念品一樣供著。即使這麼個龐然大物，承載過這個家多次兩週以上行旅，也依然沒有體重超標過，真是模範生。
不過，沒有過重的行李，也還是有行李，對吧？這很像開箱檢查，實在有點漏氣。
多年來出門習慣帶上《金剛經》，心裡才踏實。平常念的，快斷頁的那本，彷彿它蓄積了強大的能量，無堅不摧。出遠門多半是為了給疲乏的生活一個驚喜，一點美麗的波瀾，可是卻不時得到驚嚇，要我照見五蘊皆空，旅行成了修行。吉隆坡的五星級旅館。睡得正熟時，突然覺得刺眼。扯掉眼罩，滿室光明如晝，廁所的大小燈全數打開，一盞都沒有放過。歎口氣，心裡有數。起來關燈，把床頭的《金剛經》打開。念圓滿奉送咒一百零八遍。一切非人悉退散。撤撤撤，給我撤。戴上眼罩，不生雜念平靜把自己哄睡。隔天上午工作結束，立刻換房。半個小時內收拾完畢，移入另一層樓的空房。疲憊的身體放平，竟然有點小得意。不是說，當沒人給你肯定時，要自己肯定自己？
疫情之後第一次出國，京都。住的是民宿。太久沒出遠門，想多了，帶上玉佛，又順手把床頭的米小妹一併拎出國。米小妹是隻巴掌大的米飛兔，紅帽子紅衣服，很喜氣很乖，收行李時，突然就萌生帶牠一起去旅行的念頭。
民宿非常古樸清幽，老房子小院落，滿園子參差的翠綠，初秋的紅葉迎風搖曳，很有東洋風情。玉佛和《金剛經》坐鎮臥室，米小妹不分晝夜地賴床，百年老房似乎可以天長地久地住下去。確實也平安了六晚。最後一夜。睡下沒多久，突然空中啪啪作響。黑暗中只見花火滿天，自開自滅，一道又一道閃電如蛇信，熱鬧非凡。算是開眼界了。開燈關燈數次無效，只好念咒語。
原來鎮宅之物不能收得太早。這種不成氣候的小亂小鬧不難處理，但是，能免則免吧。
疫情之後，旅行的熱情忽然就冷了。全世界都在飛，我卻喜歡窩家裡。以前老是不安於室，永遠在規畫下一趟遠行。雖然如此，出了門，總是牽掛。不知道小傢伙怎樣了？說不定牠想，嘩，終於整個家都是喵的，開心極了。自問自答，不過是自我安慰。還是勇於離家。到家裡照顧牠的學生不時傳來錄影或照片。視訊時有問必答，沒有不悅。貓向來體貼主人，不怒不慍，表現可圈可點。這些年貓年紀大了，放心不下，出遠門時老是心有愧疚。不如待家裡守著日常守著貓。
幾年前的新聞，有人不知怎麼地把貓鎖進行李箱，一路通過安檢上了飛機。落地時才發現，天啊，貓跟來了。最後連人帶貓原地遣返。有人納悶貓如何能安全通關。調閱照片，發現貓的攝像形狀酷似鴨賞，被當成土產伴手禮，順利送出國門。我也動了念，要是小傢伙可以一起出國，該多好。
可惜再也沒機會了。小傢伙過了今年的清明節，卻沒撐到十九歲生日。東京會議的第二晚做了個夢。過世已十三年的母親在我家，她指著側臥的小傢伙說，貓快要不行了。隔天立刻更改回程。返家時，現實場景如夢，小傢伙一模一樣的神情和姿勢。小傢伙等我們，隔天才走。
小傢伙是我最想帶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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