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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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雙城浮影(上)

2008/11/18 06:00

<閱讀小說>
雙城浮影(上)

◎楊慎絢 圖◎閒雲野鶴

1653

當北風越過土堤,夜色如急漲的潮水,迅速淹沒運河兩旁的磚紅樓房。接駁船點燃油燈,滿載貨品,駛離懸掛紅白藍旗幟的帆桅商船,緩緩划入蜿蜒的水道。岸邊商家開啟頂樓窗口,迎向靛藍濃染的暮空,沿著橫杆轉輪垂下繩索,勾吊貨物。門前街道圓桶堆疊,馬車奔馳;碼頭牆邊人影交錯,戴呢帽的老人手握簿冊,比對封櫃的批號;頸纏布巾的壯漢站立梯岸,搖晃著火把,引導船隻停泊,逐批卸下標示VOC(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木箱。流動的船燈往返穿梭,灼黃的光點沿河照亮街景,將拱橋與人影投映在高聳的樓牆立面,黑影漸趨龐大,又倏忽消失。

林布蘭獨坐畫室的幽暗角落,在淡去的暮色中,捕捉最後一絲浮光的落點;一種視覺暫留,或是油彩的餘溫,畫作人物的眼睛在無框的黑暗中仍炯炯發亮,即使是垂眉沉思的亞里斯多德,或是雙眼失明的荷馬。林布蘭起身點引火燭,仿扮畫中哲人,環視石膏胸像,左右映照,側看斜影,再秤取黃白的粉末,依據陰影的濃淡調配油彩的色差。

這種以硫磺為配料,調製出溫熱發白的亮黃,只需最微弱的星光,就足以點燃整幅畫作。來自東方的硫磺,具有一種穿透感官的神奇魔力,如同胡椒豆蔻香料,飽和度濃烈於各類媒材的單方或是加總。在遠方船燈閃爍的瞬間,甚至在闔眼之後,仍以強烈的對比蝕刻視神經。

1654

吹動九月陽光的風,像是強弩彈出的箭,能夠趨走所有的雲;在澄澈得近乎透明的氣流中,遠山有如透鏡放大那般清晰,層峰立體相連,不沾一絲雲影,這是一年裡最適合測量繪圖的季節。麥修斯攜帶量角規、十字桿,從河口的城堡出發,搭木舟溯行,在河流垂直轉東的地方下船,裝滿水壺,攀爬一座林葉茂密的山丘,到達山頂平坦的岩石,攤平圖紙,轉置羅盤,朝向西南方的山脈,在地圖上標示出最高點;因為接近秋分的這幾天,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就直接投射到那個峰頂,甚至遠早於河口這座盛產硫磺的龐大火山。

四周山脈圍繞的是同一流域,管轄船隻進出的淡水圓堡就位於出海口;麥修斯在草圖上畫出盆地裡面四處漫遊的河川流徑,再循著亮綠閃爍的水波,找到諸多支流的近山源頭,參考記事摘要,逐一定位標注;冒煙的山頂代表硫磺產地,以金字塔標示的基馬遜河上游密藏金砂,而這座巨樹群聚的圓形山丘就命名為馬納特森林。支流之間是廣闊的泥炭地與沖積沙洲,仿若童年居住的阿姆斯特丹;可是相隔多遠呢?

船夫熟練地划槳,繞過圓錐形體的火山邊緣,天黑之前就可以回到淡水圓堡;但是,返鄉的航程,以及東西半球分隔的晝與夜,都是無法以沙漏測量的距離與時差。在這季節的這般時辰,天色轉暗,船燈應已縱橫於阿姆斯特丹的水道;麥修斯仰望逐漸迫近的黝黑山影,對比著天際金黃燦爛的夕靄,突然遙想,那位素描的啟蒙老師仍在運河旁的暗室中作畫嗎?

1655

林布蘭列出財產清冊那一刻,已從內心交出最珍愛的蒐藏;古羅馬皇帝胸像、東印度提籃、貝殼與鹿角標本、鐵質與籐編盾牌、火槍與火藥筒、裝著礦石的中國木箱,以及拉斐爾與魯本斯的手繪。過去佩戴絲絨羽帽或頭盔頸甲,攬鏡繪製自我畫像,但此刻鏡中人影只剩鬆垮的輪廓,林布蘭移動燭台,凝視眼角的皺摺與水波。自畫像與《聖經》體裁一樣,都是在處理歷史主題,然而最具震撼力的,還是在於對抗命運;當內在被掏空之後,有沒有可能創作出一幅沒有臉龐的自畫像?林布蘭褪下衣衫,淡描鏡中身影,選取黃橙做為肌理的色澤,調配朱紅襯托骨底,上肢懸空下肢倒掛,畫作像是被屠宰的公牛。

如果油畫能以黑白光譜來透視,世人終會了解畫中環繞耶穌與十字架的光澤,來自天賦自然的純金;林布蘭拋開畫筆,緩行暗室,反覆撫拭荷馬胸像的眼窩;鳥糞傷眼會讓人意外失明,但強壯如大力士參遜竟然強遭剜挖眼珠。面臨破產宣告的林布蘭喟歎,創作的困境不在於靈感,是在於市場;於是再次選取最貼切的主題,亞伯拉罕獻祭親子,蝕刻成銅版畫大量印刷。這些畫作在現世已失去計價的單位,只能成為未來靈魂的居所;就像掃羅聆聽大衛演奏豎琴,林布蘭沉思這是何等難解的曲目,或者如同浮士德窗口顯現的圓盤字母,或是神祕的手在伯沙撒王盛宴牆上寫出的預言;這些隱藏在畫作中的文字或圖象、原料或共構、人物或道具,就留給未來想像猜測或解密。

林布蘭攜帶針筆畫具,走進運河底端的印刷工房,在版畫印製之前做最後的雕修。屋內四壁張掛成列的曬圖,內容呈現鄉野風景或《聖經》主題,還有一些航海圖樣,似乎來自遙遠的東方,有張地圖標名北回歸線之北,繪圖者署名麥修斯。

1656

在河流匯合處,麥修斯手持羅盤,觀測支流發源的山峰方位,於記事本加注說明,河岸是灰色的沉積泥土,中間夾雜深黑的煤炭層,河水清澈見底,碩大的鱸鰻優游在青綠的水草之間。引航的船夫,一路哼唱,中午在河邊樹下用餐,麥修斯翻閱《聖經》,朗讀一段經文,船夫也靠近傾聽,並且跟著字母斷續發出字音。回程航經馬納特森林山丘,船夫指向山頂,揮手示意靠岸。麥修斯依隨船夫,爬過密蕨叢草覆蓋的小徑,盡頭是林木深處的岩壁,撥開散亂糾結的藤蔓與蛛網,就在山頂北面的崖壁下方,暗藏一個洞窟,洞壁青苔隱現模糊的字體。麥修斯抹除塵土,默念出深鑿的西班牙文。

「皇天后土 海洋萬物 眾人見證 行政長官凡德士 在這個不曾奉行耶穌基督的地點 豎立這座以其生命救贖世人的十字架 奉最高教宗烏爾班八世的允許 奉我主西班牙國王菲力四世的命令前來 奉最神聖的三位一體名義 領有這座島嶼 以及鄰近不為人知之地 享有教宗聖座與國王陛下合法判歸於 發現者與防衛者的所有權利 最後 我領有這個名為卡斯提羅的海灣及內河 其港口將建立一座稱為聖多明哥的城堡 1628年9月21日」

麥修斯攀登山頂,凝視這條現名為基馬遜的內河,西班牙人沒有發現傳說中的黃金產地,而地圖標明的斷層瀑布,離這座山丘多遠呢?船夫站在洞口,愉悅的拼字構音,音調像是歌唱。麥修斯在返航途中,寫信向大員長官報告探查近況,也希望能有一本新港文的《聖經》,或許船夫可以使用。

1657

油畫人物在定形之後,仍以強烈的游離顆粒,散發濃郁的油彩氣味,滲入嗅覺、視覺與心靈感官;林布蘭翻過《聖經.撒母耳記》,凝視剛完成的畫作。不論大衛彈奏那種曲調,掃羅已預見他的王朝即將改換姓氏;那雙手可以撥彈纖細的琴弦,也可拉弓彈石掠倒巨人,大衛手執的牧羊棒已被選定成為權杖;靜默坐定畫中的掃羅,身裹棗紅色的絲絨披袍,側身傾聽琴音,隱藏在內袍的左手揉擦眼角,已悄然拭去淚水。林布蘭披著棉質大衣,取出家中僅存的金飾,研磨成粉,補繪畫作,持續點亮以油彩引光的絲綢華服、頭巾與皇冠。

如果沒有留下文字或圖象,這些奢華的宮殿與服飾,終將成為廢墟與塵土。在住屋拍賣的前夕,林布蘭找出舊作底稿,伯沙撒王的盛宴,輕輕念出牆上的預言,「上帝已徹底征服你的王國,並完全消滅」。君臣寵妾飲酒狂歡,無人了解這些以希伯來文書寫的字母,應該直著讀,而非橫著念。颯響的北風已預告寒冬將臨,林布蘭起身關窗,帶著鹽分顆粒的海風立即在眼角結晶。

失去傳承的文字,只是寫在塵土;圖象,也只是浮光中的掠影。林布蘭看著身旁的兒子,動筆畫下在這間畫室的最後印象,正在讀書的少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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