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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黑婆婆的眼淚
黑婆婆的眼淚
◎鄭如晴 圖◎吳孟芸
黑婆婆是大女兒瀛瀛對前房東的暱稱，她來自加勒比海南端的千里達。
瀛瀛到英國留學的第二年，經吉屋出租便條，住進一間與房東和住的小公寓，地點雖在倫敦市中心，卻是一處老舊的國民住宅。幾年前震驚全球的倫敦金融區爆炸案，離她的住處只有一條街。
房東年輕時在千里達嫁給族人，同是黑人的丈夫，婚後好吃懶做，鎮日醉醺醺，喝了酒就對她拳打腳踢。不堪長期家暴，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她抱著才出生的女兒逃離家鄉，歷盡千辛萬苦才到英國，如今女兒已三十有幾。
剛到英國的黑婆婆，由於年輕體力佳，到處打零工。她做過超市、郵局清潔工和醫院看護。辛苦工作，就是想讓女兒進最好的學校就讀。曾經因女兒想要一架鋼琴，黑婆婆身兼數職，最高紀錄，一天打四個工。後來女兒進音樂學院學聲樂，黑婆婆更是傾其所有，努力栽培。女兒總算成器，目前是英國小有名氣的黑人女高音。
長年做小工，黑婆婆的背駝了，膝蓋壞了，走路巍巍顛顛。十幾年前，經政府配給，住進有兩間房的公寓。可惜，女兒不願與老媽同住而搬離，黑婆婆將空出的房間，租給外國留學生。
瀛瀛陸續在Skype中，對我訴說有關黑婆婆的瑣事。例如，黑婆婆好節儉，捨不得買肉，老是吃很多馬鈴薯，把自己吃得很胖。「她的屁股是妳的三倍大」，有一次她透過視訊吃吃地笑著說。
黑婆婆租了一個市民菜園，常常從園子裡拔好多菜回家，她除了牛奶雞蛋外，幾乎不買什麼食物了，所以花費很少。現在的黑婆婆，一心一意，想存錢買下政府小公寓的產權，她曾懇求女兒湊錢和她一起買，卻被女兒回絕了。
耶誕夜上演母女大清算
那一年的耶誕節晚上，突然接獲瀛瀛的越洋電話，她在電話那頭抽抽咽咽。本以為她是異地過節倍思親，原來是剛剛目睹了一齣母女反目成仇的家庭戰爭。
瀛瀛娓娓道來，從十二月初，黑婆婆就興奮地告訴她，自己的女兒今年會回家一起過節。她並邀請瀛瀛和她們一起過耶誕，瀛瀛本有邀約，但看黑婆婆難得這麼高興，不忍拂她的意，就決定留下來湊熱鬧。
兩天前，黑婆婆就陸續準備好耶誕節的各式妝點和食物，還請瀛瀛幫她一起布置耶誕樹。一切就緒，就等耶誕節來到。
耶誕夜來臨，細雪紛飛，屋內爐火熊熊。火雞、紅酒、燭台、鮮花也上了桌。一切都如黑婆婆所願，只等主角回來。
從下午起，黑婆婆就坐立不安，好像在等情人般地亢奮。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了，四點、五點、六點……眼看天色整個的暗下來，還等不到自己女兒的蹤影，黑婆婆的臉色也愈來愈陰鬱。
直等到八點半，黑婆婆的女兒才出現，黑婆婆問她怎麼這麼晚才到，本來就垮著一張臉進門的女兒，突然像炸開的火藥庫，對著黑婆婆大吼大叫，說如果不是已答應赴約，她根本不想來。她邊哭邊說男友和別人跑了，哪有什麼心情過耶誕。
這個老媽媽驚愕地站在為女兒精心布置的餐桌前，聽女兒歇斯底里地抱怨。末了，黑婆婆也按捺不住了，把她多年為誰辛苦為誰忙的心酸，一股腦地發洩出來。
就這樣，一個原本歡樂溫馨的耶誕夜毀了，演出的是母女的清算大會。女兒怪母親老是想介入她的生活，只要一回來，問東問西像稽查。母親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重複拉拔女兒的艱辛過程，訴說自己平常只希望女兒來一通電話問候，但女兒卻連通電話都省了。你來我往，母女的怨懟，始終沒有一個交集。
吵完，黑婆婆的女兒甩開大門走了，連耶誕大餐都不吃。
黑婆婆坐在餐桌前落淚，躲在房間的瀛瀛這才走出來，忙著遞面紙安慰。
黑婆婆傷心地泣述一個母親的落寞，她全心地愛女兒，無私地為她吃苦，從小給女兒讀貴族學校，女兒用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讓她在同儕間永遠體體面面。只要女兒開口需要任何的東西，她都會想辦法滿足她。
最後，黑婆婆無助地問，為什麼她付出這麼多，女兒卻連一個最基本的關心都不願給。
淚光閃閃中告解過去
瀛瀛說她雖陪著黑婆婆掉淚，其實是在為過去懺悔。這一晚的母女大戰，像一面鏡子，讓她從中清楚地看到了過去的自己。除了心疼黑婆婆外，她也心疼媽媽。當她看到黑婆婆女兒忤逆媽媽的樣子，真想過去賞她幾巴掌時，突然想到，是否也該給自己賞嘴，偶爾自己也像黑婆婆的女兒。
好像告解一樣，瀛瀛在哽咽中，參雜了好多的悔恨，好像這晚，上演不孝女的主角就是她。她還補充：「媽，我今晚會加工，補發妳一個特別製作的耶誕禮物，就是『賞嘴券』，將來妳隨時可以拿出來罰我！」
我客氣地回說，會謹慎考慮她給我的特別權利，但是我更希望有「閉嘴券」，免得我到時真的動用賞嘴券，那就尷尬。她聽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為了補償過去，我兩者都送！」
我安慰她，說她平常還算「孝」，只是偶爾不小心不「順」罷了。在說到「不小心」三字時，特別加重語氣，她聽得破涕為笑，又撒嬌又抱歉地說：「好啦！我以後會盡量不還嘴、不忤逆，讓妳做個快樂的老媽嘛！」
掛了瀛瀛的電話，我整晚無法入眠，感歎天下父母心，對於黑婆婆的感傷與處境，更能感同身受。
突然想起，中學時代看過的一部電影，依稀記得片名叫《春風化雨》。故事說的是一個單親黑人母親，生下一個白種女兒，含辛茹苦，帶著她為人幫傭。但女兒卻以有個黑人母親為恥，不願同學朋友知道。長大後，從小叛逆的她遠離母親、遠離家鄉，躲到一個沒人知道她生身世的地方，了無音訊，甚至不願母親找到她。直到母親過世，她回來奔喪，方知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個比母親更愛她的人。
還記得當時的戲院裡，黑暗中傳來此起彼落的啜泣聲，真是給天下兒女上了寶貴的一課。
也不知是否受了「黑婆婆的眼淚」事件影響，此後瀛瀛更勤於問候了。不僅如此，連小女兒也改變了，表現得比以前更殷勤。雖未晨昏定省，但三不五時地找媽媽，讓我又回到孩子們小時候，被她們需要的歲月。
現在，兩個女兒比我有能力，去適應她們所處的環境和社會。
現在，她們不再像小時候，不斷地纏著我問：「媽媽，妳有多愛我們？」
反倒是，我常常忍不住，想偷偷一再地確定：「女兒啊！妳們到底有多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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