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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靦腆的熱情---追思羅葉
◎許銘義
好友啟斌代詢羅葉訃文要寄到哪,電話中我給了地址隨即追加困惑,收件人寫吾妻姓名更妥當否?
是妻最早從報端讀到羅葉辭世消息,我隨後通知了啟斌,聽見話筒彼端發出驚訝聲。
數年前妻拍攝馬祖紀錄片曾向羅葉商借資料,他們至少有此情誼,我與羅葉只三次淺交談的碰面。
首次在十四年前某一文學獎頒獎會場,當時是否交談過此刻已毫無印象,記憶中唯獨兩位婦人低語,她們是來自不同鄉鎮的我倆母親,可能感受置身眾多文人中的突兀,遂自然向彼此靠近以台語寒暄,「這妳後生?」兩位母親似代替不善交際的孩子送出問候。
再來便是去年11月初,我從山上部落友人果園採了柿子,正要分送啟斌剛好接到他電話,於是與女兒一起去他家中小坐。未料進門便見羅葉在座。「自由之愛」,是了,他們是曾分享革命激昂的青春夥伴。傳說當年學運會場他即筆寫詩並朗誦。
羅葉聊起近況——從十年前開始——呵,他接續當年兩位母親的發端,談起回到宜蘭投入教育的過程,「草創階段艱苦,曾有兩、三年時間完全投身總務與企畫,還因此獲得了全國績優。」
滔滔不絕來到現今,我的想像隨他話語繼續遠颺,去到與盆地重山之隔的冬山鄉間。「……每天早晨,老師與孩子們攜手席坐,聊昨天家常……上課前則先唱首歌,讓心靈在歌聲中沉澱。」他眼中奕奕光芒使我逐漸理解,是什麼讓一位傑出詩人壓抑下寫詩欲望,每日埋首帳目的加減當中。
那所學校,咦?難道是女兒從小玩伴表妹宜潔去年轉去就讀?
「啊,我對她印象深刻。」羅葉證實揣測。「她是最經常來借書的學生,害羞靦腆,不過最近交到了好朋友。呵呵呵,總是手牽手一起來。」
當時羅葉與我都不知隔一個月將再碰面,又一次文學獎頒獎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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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下聆聽他親自朗誦,新詩首獎作品〈在國小圖書館〉。
「……每天我準時喚醒圖書館,如掀開封面/讓晨風輕輕朗讀整座隱形的山林/照例是穿越書櫃間,聽見作者與精靈們/無聲的問候」
詩人話語落下不疾不徐,這次不再透過手持麥克風向群眾。我想起他在啟斌家老友重聚場景。當年改革狂潮湧退,理想並未迷失路途,因有一行人循泥土氣味去到宜蘭,自腳底扎下了根。
「……我彷彿看見雉雞、黑熊、山豬群/活躍在福爾摩沙失落久遠的地平線/悠悠有雷鳴?催他們回返棲地/原來那是上課鐘響──粉筆板擦們/靜下心來」
最最困難靜不下心,人到中年尤其是,一旦失去口號依附,如何才能不紛亂不迷失。
「……蟲唧中,總有一杯清茶與我對坐/旁聽窗外的花影;有餘韻裊裊的草香/在割草機陣陣吟詠中寫入風裡/叢寂中,我也經常修剪起學童作文/斟酌著枝幹的構思、花葉的修辭」
相對於我輩的追索無著心靈囚困,他則在形體經歷大病一場,先是中風開刀,頭顱留下明顯痕跡,逢孩童好奇追問便答以「我以前頭殼壞去」。而今清瘦軀體挺著怵目腹部堅硬如石,莫非全用來裝填學童們的艱難造句。
「……轟轟然如奔洪出谷、群獸過境?/才知這已是課間休憩──學童的聲浪/迅速漫漶過走廊操場而支流悄悄/注入圖書館,匯為一片沖積扇/如飛禽翩翩降臨、動物齊聚水源區」
啊,想必女兒的童伴表妹此刻去到你身邊。我暗地懷想,水旁一隻怯生好奇的小鹿,說不定她曾帶給你這意象。
「……然後放學的鐘聲/帶走他們,留下一片凌亂讓我整理:/金銀島、水濂洞、茶花女、仲夏夜之夢/……夢裡的星空有字句閃爍」
台下的我會心一笑,如今我一週兩日去到國中校園志工,頗能體會「留下一片凌亂讓我整理」的幸福,卻依然羨慕「夢裡星空閃爍」唯你獨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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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喜歡一個女孩,好不容易現在有點動靜了,正在湊點錢,打算買一顆小石頭送給她。」
這是羅葉輕鬆詼諧的致詞結尾。
我在台下打定主意,有機會要對他說說,詩人豈能不自持,若有情詩光華,哪還需鑽石鋒芒。
沒想到噩耗傳來,我的俏皮話沒來得及說,終究又歸於無語。詩來到末段:
「明天,精神飽滿的太陽會出門上學/學童們會再走進我點名完畢的圖書館/翻開全新的一頁,如揮動翅膀……」
這麼說來根本沒有離去嘛。「各位小朋友,我們來玩躲貓貓。」定是為激發閱讀興趣他藏身架上某冊,詩集,繪本亦有可能。他更是從此屏住了氣息,除非翻到正確頁數,讓他向你眨眼顯露認輸表情。晨風再度光臨圖書館,有歌聲搭載於翅盤旋空中,清澈明亮答覆我:「石頭之於鑽石,剝去象徵復顯隱喻……唯有回到詩。」一座小小閱覽室腦海浮現,我們是孩童正埋首閱讀,不期同時抬頭,相視而笑,靦腆終於撤去。「確實是,唯有回到詩,一切歸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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