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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關於飢餓天使

2011/08/24 06:00

◎荷塔.慕勒 譯◎吳克希 圖◎蘇意傑

飢餓一直在那裡。

因為它在那裡,所以它想來就來,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這條因果律是飢餓天使的劣製品。

祂一來,就來勢洶洶。

條件非常清楚:鏟1鍬=1克麵包。

我也許並不需要心鍬。但我的飢餓卻仰賴它。我希望心鍬成為我的工具。但它卻是我的主人。工具才是我。它統治,而我臣服。它正是我最親愛的圓鍬。我強迫自己去喜歡它。我卑躬屈膝,因為如果我順從它又不恨它,它會對我好一點。我得感謝它,因為當我為了麵包而鏟時,我就不會去注意到飢餓。因為飢餓徘徊不去,所以心鍬留了心,將鏟煤一事安插在飢餓之前。鏟煤最重要的,就是要全心全意地鏟,否則身體根本無法應付這種勞動。

煤塊鏟走了,可是卻從來不會減少。因為它每天都會從雅辛諾瓦塔亞(註)運過來,車體上印著這個名字。我們的腦袋每天都鑽進去鏟煤。整個身體被腦袋支使,成了圓鍬的工具。此外什麼都不是。

鏟煤很費勁。必須鏟卻不會鏟,這是一回事。想鏟卻不會鏟,更是加倍的絕望,這種折磨就像對著煤塊折腰。我並不怕鏟煤,我只怕我自己。也就是怕鏟煤時,還會想到鏟煤之外的事情。一開始,這種情形時而發生。這非常耗鏟煤所需要的力氣。我如果沒有全心全意守著心鍬,它馬上就察覺了。於是一股輕微的驚慌便勒住我的脖子。赤裸裸的二衝程在太陽穴敲擊。它們死掐著脈搏,像一群亂按的喇叭。我快崩潰了,懸甕垂在發甜的顎竇中腫脹。飢餓天使就整個地吊進我的口中,懸在軟顎上。那裡是祂的天平。祂帶上我的眼睛,心鍬暈頭轉向,煤也跟著模糊不清。飢餓天使把我的臉頰擱在祂的下巴上。祂讓我的呼吸如鞦韆晃盪。呼吸鞦韆是種精神錯亂,又是怎樣的一種錯亂哪。我抬起視線,高高在上的是寂靜的夏日棉花,雲的刺繡。我大腦顫動,靠著一個針點固定在天上,也只有這麼一個穩固的定點了。然後幻想著吃。我已經看到空中鋪得雪白的餐桌,腳下的碎石咔咔作響。太陽穿透松果體,照亮我的五內。飢餓天使看著祂的天平說:你對我來說還是不夠輕,為什麼你不肯讓步呢。

我說:你用我的肉體來騙我。它已經落入你的手中了。但我不是我的肉體。我是其他東西,而且不會讓步的。我究竟是誰,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但我不會告訴你,我是什麼。我所是的那個什麼,會騙過你的天平的。

在勞役營的第二個冬天,情況經常如此。一大清早,我從大夜班下崗,累得奄奄一息。現在下班了,我該睡了,但躺下來卻睡不著。寮房裡六十八張空床,其他所有人都上工去了。我不由自主走到外頭去,晃蕩到大院空無一人的午後。風甩著它的薄雪,在我的頸背沙沙作響。飢餓洞開,天使帶著我走到食堂後面的廚餘堆。我跟在祂的身後踉踉蹌蹌,斜斜吊在自己的軟顎上。我一步一步跟著自己的雙腳,如果那不是祂的雙腳的話。飢餓成了我的方向,如果那不是祂的方向的話。天使讓我先動手。祂不會害羞,只是不想被看到和我在一起。於是我彎下腰,如果那不是祂的腰的話。我的貪婪是粗魯,我的雙手是野蠻。它們是我的手,天使是不碰殘渣的。我把馬鈴薯皮掃進嘴裡,閉上眼睛,這樣更能好好品嘗,又甜又滑,這些冰凍的馬鈴薯皮。

飢餓天使在找那些湮滅不掉的痕跡,又湮滅掉那些留不住的痕跡。馬鈴薯田在我的腦海中晃過,那是文奇那一帶,斜斜夾在牧草地之間的的馬鈴薯田,老家的山地馬鈴薯。有渾圓色淺、最先採收的早熟馬鈴薯,皮色帶青、彎曲變形的晚熟馬鈴薯,拳頭大小、粗皮黃甜的澱粉馬鈴薯,細長橢圓、皮滑耐煮的玫瑰馬鈴薯。還有夏天時,它們稜邊分明的深綠色莖條上,如何開出打過蠟般的黃白、灰紅或豔紫花束。

而我雙唇大張,多快就掃光了所有的冰凍馬鈴薯皮呀。一片接著一片往嘴裡塞,一如飢餓,沒有間隙。沒有暫停,所有的碎皮連綿成一條長長的馬鈴薯皮帶。

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然後夜晚降臨。所有人放工回家。所有人都爬進了飢餓。一個飢餓的人冷眼看著其他所有飢餓的人時,飢餓就是一副床架。但其實不然,我的親身體會是,飢餓爬進了我們。我們才是飢餓的床架。我們所有人都閉著眼睛吃。我們整晚都在餵養飢餓。我們把它餵得飽飽的,飽得高比圓鍬。

我吃了片刻的小睡,醒了過來,再繼續吃下一刻的小睡。夢和其他東西一樣,也被拿來吃。夢中出現了一種吃食強迫症的慈悲,但這慈悲卻是一種折磨。我吃了婚宴湯和麵包,甜椒鑲肉和麵包,樹輪蛋糕。然後我醒了,望著工寮裡彷彿患了近視眼的昏黃燈光,繼續入夢,又吃了甘藍菜湯和麵包,酸燜兔肉和麵包,用銀杯盛著的草莓冰淇淋。再來是胡桃糖霜麵和新月小麵包。之後是克勞森堡鹹派和麵包,蘭姆蛋塔。接著是辣根豬頭肉和麵包。最後,我又吃了一根狍子腿和麵包,外加糖煮黃杏泥,可是擴音器哇啦哇啦響進來,又是白天了。睡眠總是淺淺的,我吃得再多也沒用,飢餓永不疲累。

我們之中前三個餓死的人,他們是誰,死亡順序如何,我記得一清二楚。好幾個漫漫長日,我想著他們每一個人。不過三這個數字,從來就不會停留在第一個三上。每個數字都會派生下去。操演下去。要是人自己已經瘦成一副皮包骨,身體不再適合跟別人挨在一起時,那麼他最好離死人遠一點。因為數學跡象顯示,到了第四年的三月,已經死了三百三十個。那時候,人已經生不出任何明確的感覺了。只會偶爾想到他們。

我們擺脫了這種黯淡的心境。趕走了任何一絲軟弱的悲傷,而且還是搶在它來襲之前。死亡壯大了,而且眷念著所有的人。人不該和它打交道。應該當它像隻糾纏不休的狗,把它轟走。

我再也不曾像那五年勞役生涯那般堅決地抗拒死亡。抗拒死亡,並不需要自己的本命,只要有一條還沒完全走到盡頭的命就夠了。

不過勞役營的前三名死者是:

聾女米奇,被兩節車廂輾斃。

卡蒂.麥耶,在水泥塔中滅頂。

伊爾瑪.普菲佛,在砂漿中窒息身亡。

在我的寮房中,第一名死者是機工彼得.席爾,喝煙煤燒酒喝死的。

死因人人不同,不過和死因一起的,永遠是飢餓。

有一次,我根據數學跡象,對鏡子裡的修臉師傅歐斯瓦.恩耶特說:一切簡單的東西,都是純粹的結果,每個人都有一塊軟顎。飢餓天使會衡量每個人,誰要是讓步了,祂就跳離心鍬。這就是祂的因果律和槓桿原理。

這兩樣當然不能小看,不過也不該濫用啊,修臉師傅說。這也是個原則。

我在鏡中沉默了。

你頭皮上都是膿花,修臉師傅說,這樣只能用推剪。

什麼花啊,我問。

他開始把我的頭推光時,真是舒暢。

我想,有件事是肯定的,飢餓天使認得出祂的共謀。祂先愛撫他們,然後讓他們倒下去。再加以摧毀。連同祂自己。祂也來自於那個祂所欺瞞的肉體。這也是祂的槓桿原理。

現在我還該說些什麼呢。所有發生的一切,總是簡單的。如果事情持續下去的話,次序之中也有原則。如果事情持續了五年,那就不會被看穿,也不會被注意到。而且我覺得,以後如果想講起這件事,沒有什麼是不能自圓其說的:飢餓天使設想周全,從不失手,不會走開,一來再來,曉得祂的方向又清楚我的極限,知道我的底細和祂的影響,睜著眼睛走在一邊,一向公開祂的存在,私密得令人噁心,連睡眠也是透明的,祂是榆錢菠菜、糖跟鹽、蝨子和鄉愁的專家,肚子和雙腿都起了水腫。除了一一列舉之外,再也不能說些什麼了。

你以為,如果你不讓步的話,那麼事情大概只有一半嚴重。這是飢餓天使到今天都還在透過你說話。不管祂說什麼,條件非常清楚:鏟1鍬=1克麵包。

只不過人在飢餓時,不該談論飢餓。飢餓不是床架,否則它會有質量。飢餓不是物體。●

註:Jasinowataja(烏:Yasynuvata),位於烏克蘭東部的頓內次克州,勞役營所在地戈爾洛夫卡(烏:Horlivka)的西南方,為鐵路交會點,重工業及煤礦重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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