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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二獎】 走音

2011/12/13 06:00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二獎 - 詹傑

◎詹傑 圖◎唐壽南

作者簡介:

詹傑,1985年生,本名詹俊傑。我26歲。我每天喝牛奶。我半生不熟地搞著各種編劇。我鎮日和跳現代舞的朋友瞎混,喜歡他們算錢很差。我其實也不比你更了解自己,因為那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得獎感言:

感謝生命裡許多難堪與靜默時刻,它們總是細細告訴我,關於這世界的許多秘密。

★★★

父親走了進來,抓著一條發黃毛巾,淡漠又局促地說,我來洗個臉。

他逕自朝浴室走去,沒留下讓人拒絕的空檔,就像離開時那樣。

那時我和母親正準備吃早點,一鍋有點稀的粥。母親常說她其實比較喜歡稀的粥,一直都是這樣的。此刻她盯著飯桌上的菸灰缸,不知道在想什麼,已經燒掉半截的菸,還沒吸上半口,兀自飄起一陣茫然,讓她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

在那個平靜如往的早上,父親穿過同一道門,出現在我們面前。兩種方向,一個轉身,花去了十年。

屋裡一時毫無動靜。我側耳傾聽,想像父親站在狹小潮濕的浴室裡,正打算轉開水龍頭,不經意瞥見洗手台上的瓷磚裂痕,在半空中又停下了手的動作。那條蜿蜒如蜈蚣爬行的紋路,記著我攀爬其上的蠢事,曾招來了他的一陣痛打。這久遠到快風化殆盡的小事,不知是否浮現在他腦海,也可能他什麼都沒想,只是忽然感受到自己的難堪,還有難以面對的窘境。

涓細水流聲從浴室傳來。洗手台要花上好幾倍的時間才能被注滿,因為大半的水都沿著裂開孔隙逃逸,無聲息竄逃到地上,需要加倍的耐心等待。

這將是一場漫長的洗滌,久到讓父親和我們都能準備好自己。

偶爾,在電視上瞄到少年逃家的新聞,我會想起自己曾提出的疑問。面對常離家數日不歸的父親,小時的我會執拗地糾纏母親,尋求一個我能理解的答案。

母親總說,家裡太小,爸爸需要出去走走。

然而透過我有限的腦袋,加上不知何處聽來的簡易換算,我憑空想像家裡到處擺滿了雙人床,以一坪一張的空間丈量,測得足足可供二十餘人一同酣眠入睡,不明白何以屋子小得無法讓父親留下。

但我其實並非一無所知,關於父親無法被掌握的行蹤。好幾次,在炎炎夏日的午後,我都會望見家裡那台賴以維生的計程車,被停放在小吃攤販聚集的鬧區巷口,離戲院僅有數十步之遙。

那家被稱作大世界,如今看來俗氣至極的電影院,對十歲的我來說,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是個難以觸及的所在。好幾次我徘徊門外,流連忘返不肯離去,一再抬頭仰望那大到不知如何形容的廣告看板,自一幅幅人工彩繪的斑斕圖像,在內心編造出無數個關於武俠、槍戰、諜報、愛情,或者充滿異國情調的故事。要是脖子痠了,眼睛就一路尾隨蒼蠅,停在甜漬光亮的水果盤上,偶爾也訕笑斜撐腮幫、一臉不悅的櫃檯小姐,守著玻璃櫃裡頭永遠不會有人光顧的昂貴魷魚絲和乖乖。

直到最後,我都沒能被邀請進電影院裡一窺究竟,沒能感受到那個被隱藏起來的世界。而我微薄的耐心也不足以撐到戲散,只能不斷望著經過日晒雨淋後,看板上的人物面孔如何一點點潰散漫漶、骯髒塵染,徒留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怪異微笑,然後又換上另一批粉墨登場的新角色。

即便如此,我也未曾在電影院碰見過父親,這是我一個人的祕密。

後來當父親的消失大過往常規律,慢慢形成某種不可言說的結論,我也沒對鎮日沉默的母親全盤托出。只能暗自羨慕,早我一步搬遷到大世界居住的父親,開始過著另一種精采生活。

父親走了以後,雙人床的空缺由我填補,由我承接母親夜裡難以入眠的眼睛。我們在黑暗裡無聲相望,逐漸以柔軟的遺忘,貼合被鑿開的生活缺口,重新融成一個完整的圓。

平順日子,持續到一通畫破安眠的電話。母親爬起去接,回到床舖後背轉身去,陷入長長的思考。隔日,那個被稱作是我父親的人,像個包裹一樣被送回來。他橫躺在叔叔懷裡,嘴巴歪斜,兩隻腳漫空晃蕩,如貓一般不落痕跡地潛伏入室,重新介入我和母親之間。

我讓出自己的位子,搬到客廳的藤條長椅上。那時我驚訝地發現,小學慣常用來午睡的地方,現在已容納不了我被時間拉長的身體。無論我如何彎拗四肢,瑟縮腰椎,一截腿總免不了懸在空中,無所依傍。

夜裡,我時時做著墜下的夢,抵達地面的瞬間,已是白晝。

白天我的位置由母親接手,她細心打遍所有能找到的電話號碼,不漏掉任何一個人,鉅細靡遺地訴說父親各種罪狀。那些音量恰到好處的話語,每一句都能迂迴抵達臥房,去到它們該去的地方。那時父親正躺在床上,像蝸牛一樣移動自己,等到精疲力竭後,睜大雙眼,繼續從天花板斑駁印染的陳年水漬,想像外面的一切。

父親疲軟的身驅,如今只占據不到半坪空間,讓床顯得異常空曠。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這場冗長的角力誰會勝出。儘管母親一再宣示自己占了上風,掛上電話後,她依舊會走進廚房,來回攪拌那鍋不斷冒泡的粥,一點一點熬掉外在武裝和長年積累的怨懟,直到粥變得濃稠順口,符合父親的口味。

我不只一回看見母親委身床邊,不斷壓低身體,將耳朵湊近父親微張的嘴,悉心撿拾不成語調的費解發音,進而明白其中需求。在那曠日費時的解碼過程中,不知母親是否已從龐雜的語詞碎片裡,拼湊出她心底最想聽見的那句話?

搖身一變,母親宛如都市裡的人類學家,從四方田野搜刮採集各種神奇療法。苦心鑽研正規醫學與民俗偏方,透析所有肌肉紋理和諸多穴位,滿口對中風病況的獨到見解。甚至穿街過巷,招來所有宗教信仰共聚一堂,讓家裡那座小小神龕上,各路神祇皆和樂交融地緊挨彼此,才能免於粉身碎骨的災厄。

不假他人之手協助的母親,時常坐在熱氣蒸騰的廚房裡打盹,面對一壺滾沸翻攪的異色藥汁,大汗淋漓地前搖後晃,幾近頹倒。而我只能悄悄走近,輕拍她的肩膀,將她喚回現實,喚回這間棲居了三人的擁擠屋子裡。

我沒有開口問母親是否值得。我選擇沉默站在一旁,看她在忙得不可開交的生活步調裡,逐步走回生命正軌,像是塞藏在櫥櫃深處的充氣泳圈,重新在來臨的夏日時節被脹滿,找到自己存在的感覺。

即使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母親的驚叫聲,是如何從房子另一端飛馳而來。在某次替父親進行藥浴的傍晚,母親忽然從安眠狀態驚醒,衝到浴室門口,望見父親的頭整個沒入褐色熱水中。她疾聲厲色地叫喚,和我一同拉出全身赤裸且濕淋淋的父親,三人一同摔跌在地。整個浴室地板上,浮散著一縷縷血絲小花,我循線望去,發現母親將手指伸入頦齒發顫的父親嘴裡,深怕他咬斷了舌頭。

在急速開往醫院的救護車上,母親一邊握緊父親的手,一邊描述自己如何被那滿是腳步聲的夢境驚醒。兩眼蒼茫,無從分辨聲音何處而來,只感覺某人漸行漸遠,再無音訊可尋。母親虔誠合十,將此夢歸為神明示警,冥冥之中讓她救回瀕死邊緣的丈夫。

當母親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卻極為分心地想到家裡那群怪異成軍的神像伍列,在空無一人的房子裡,如何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針對夢境的發生仍難以取得共識,同時對未知的命運走向,投以深長且憂慮的目光。

頻繁穿梭在醫院裡,我和母親成了夜行與晝出的兩種動物。她刻意安排我留守夜間時刻,讓大量且不知如何打發的空檔,盤據在我和父親之間安靜發酵。每日早晨交接換班的時刻,她總要背對父親,以誇張語調問我,你和你爸說話了沒有?而我只是又一次漠然起身,越過她肩膀,對上父親渾濁目光,搖頭,然後離去。

在穿過醫院長廊回家的路上,我都會聽見自己刻意放大的腳步聲,像是某種抗拒,阻擋周遭衰微步伐在地板上揚起的聲響。我看見那些攙扶病弱的家屬,忽而以自己不曾有過的節奏行走向前,臉上浮現了藏不住的哀憫與包容,一如我在母親臉上所捕捉到的。

那樣細微的響聲,在我與父親對峙共處的無盡長夜裡,也曾出現過。

當我在日與日的接縫昏昏欲睡,一陣熟悉的聲音從病床那裡,極其緩慢地靠了過來,在我的面前停下,良久。我閉緊雙眼,避開衰弱的注視,靜靜等候腳步聲遠去。似乎足足過了一世紀,聲音才繼續以拖沓的節奏,朝著遠離病床的方位。我聽見角落傳來渾重撞擊,伴隨卡榫刮擦窗框的頑固抵抗,一種磨損生命的音調。

直到最後,父親都沒能順利打開窗戶,實現他心中的決定。

但在我益發濃密的夢裡,卻發現自己置身醫院外的街道,以十歲模樣,透過熟悉角度仰望如星空明滅不定的醫院窗格。那時父親毫不費力地掃除所有障礙,如默劇般,攀爬,跨越,從高空無聲墜下,整張臉像被沾濕的圖畫,不斷暈染開來,怪異微笑。我難以遏止地嚎啕大哭,但在空缺敞開的窗戶背後,有另一個業已成年的我悠悠伸出手,拉上窗栓,將一切牢牢鎖在外面,沒留下一絲縫隙。

到了隔日,事事如常,父親依舊睜著昆蟲般的大眼躺在床上,只是在母親例行的問答後,對我投射而去的目光,輕輕別開了自己的臉。

經過長期調養,從醫院回返家中的父親已經擁有一張正常的嘴,但話卻明顯少了。他時常走到窗邊,沐浴在和煦天光裡,讓眼神飄到更遠的地方。

在他離開那天,以近乎正常的步伐,不快不慢地走了出去。最後留下的道別,是行李撞上薄透鋁門的匡噹聲響。那時我正躺在客廳藤椅上,躲藏在自己的睡眠裡,想像不久之後,從清晨魚市場工作回來的母親,一身腥臊氣味出現在門口,望著空蕩床舖,將會是如何的滿臉懊喪。

到那一刻,她會不會才明白,過往那個充滿腳步聲的夢境,究竟要說些什麼?

重新回到雙人床的我,時常在夜裡將身體張開到最大極限,想填滿一坪大的空間。但更多時候,我會走到客廳去,靜靜守著睡在藤椅上的母親,替她悉心等候擱在一旁電話,聆聽那只在夢裡響起的鈴聲,重新讓她失序生活完好歸位。

浴室裡水聲擊地,時間再度流轉向前。父親靜靜走了出來,手上拿著擰絞過的毛巾。在母親面前,他低下頭去,盯著自己腳趾,不發一語。

我們三人膠著在失聲場景裡,誰也無法抽身。我第一次有機會,可以好好看著眼前的父親。從年歲堆疊而出的高度,由上往下,我發現他佝僂的身體,顯得那麼微小。

他總會老的,你等著看吧。

我不只一次對母親說,像是一句賭氣的安慰,又像一則精準預言。

如今一語成讖,眼前這個行步茫茫的衰老之人,卻怎樣也無法連上我腦海裡的記憶。我困惑地歪著頭,快速翻找每一頁時光框格裡的父親,記錄的筆觸卻越描越淡,不知什麼時候,他早已踏著無聲步伐,走失在我的生命裡。

在那個平靜如往的早上,我們原本有一鍋母親喜歡的,還沒變稠的粥。

●

【評審意見】

家變

◎陳義芝

一個離去十年的父親,一天早上突然返家……在這之前,他已不斷逃家,以致最後以一行步茫茫衰老之軀回來時,家人已無法連上記憶,彷彿是一早已走失的人。

主題「走音」,音是話語,人與人的溝通媒介,走音意味變了調。漏水的洗手台孔隙,是「竄逃」隱喻;電影院則是我所不知的、人生如戲的隱喻。開篇、中段及篇末那一鍋粥,是稀、是稠、是冷、是熱,都有人生況味的象徵。

文中描述母親照顧中風父親的情景,愛恨交織五味雜陳,透顯生之韌性與無奈,就筆法而言,頗見蘊蓄張力。總之這是散文中的「家變」,雖然難與王文興小說比擬,但確有深沉的人性與社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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