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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工廠
◎達瑞
通常我會在那些時候搭上捷運，永安市場站轉計程車，中和之街衢不寬卻彷如時光逆返年少時歲所經驗過的某些（已所遠離，或說失去的）城市感覺：親近、質樸，柔軟如恆常出現於小津安二郎電影裡的笠智眾，他那傷逝而帶勸世意味之溫厚語氣徘徊於耳。車窗外的景致很靠近自己，小販、老商家、傳統麵包店……我總覺得是一種擁抱的姿態。
近來，那些時刻愈趨頻繁了。
每當自東區辦公大樓裡走出，電梯、樓層鍵、瀕危之垂降感、玻璃旋轉門，後又因過度喧囂擁擠以致輪廓模糊且細節盡失之繁忙街景而陷入反覆迂迴的焦躁與不安。談了幾位作者的書，評估、考量、商議，隨即趕回公司參與公司例行會議。然而那往往已臨傍晚，那些時刻：逆光、裂痕，遲滯不前。
通常我會在這些時候，抽空來到印刷廠，是的、充滿一貫機器噪音、油墨氣味的環境，偶爾間雜著音響裡的流行歌曲，彼此撞擊如針尖對決之互催花火。無數字墨色塊正逐一站立於四六版或菊版的淨白紙面上，彷彿視覺之音符，那些日常裡反覆地爭論妥協的文字終於不再漂浮於心，定案了。之後它們將被送往摺紙、裁切、裝訂成冊……
一種可被預期的美好。印刷廠裡，一切可以被期待、渴望，書頁被顯現於嶄新紙面，等候色澤被慢慢校準至理想狀態……寬敞的機器廠房裡，所有機械動作都像在一點一點調校夢的角度、輪廓與光澤。那或像我們最靠近夢的一刻了（想到此區附近諸多印刷產業相關工廠也同時在量產的夢），他人之夢。即便多數讀者無法在作者的文字思維外得知這樣一個懸空透明的製作環節，然而工廠運作依舊，我始終來到此處。師傅們總會海派卻實在地以遞出兩根菸此種他們所知最能拉近彼此氣味的方式（一根方向朝我另一根朝自己）和你ㄅㄨㄚˇ ㄋㄨㄚˋ，且近乎偏執地分享每款紙張的觸感與顯色度，以及一日久站後痠疼的腰背部……
偶爾與某師傅談及景氣，「這陣子都沒加班啊。」他說，「不過早點回家就早點休息，都不錯啦……」他一邊搔抓略長的髮尾，一邊露出釋懷靦腆的笑。面對現實，他們多為害羞之人，回過頭，又和其他人一起在為了掩蓋龐大印刷機轉噪音而以演唱會音頻規格播放的90年代流行金曲的音樂背景裡突然來那麼一句眾聲合唱：「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
時間靜定而下，發現彼此的情緒互動竟如琥珀般被凝鎖於完美一刻，如輸送帶上在被搬移、堆疊、包裝之前一刻的書冊，仍發散了機器增壓的溫度及油墨與紙漿的原始氣味，在未經物流經銷等商業機制如不曾精割、琢磨而曖曖含光的原生裸鑽，坦率地綻放純粹的光芒。
一旦離開（魔術時刻終了），時間又返回原有的本質。城市裡街景依舊，凌亂、紛擾，即便已無太多轉圜空間了，仍須側身折返原處，等候下一場會議下一份企畫下一陣雨……然後不時想起印刷機械聲以及師傅言談間濃厚的菸味。近來，那些時刻愈趨頻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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