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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暴烈青春

2013/02/18 06:00

圖◎焯兩黃

◎楊索 圖◎焯兩黃

成長是一種蛻變,我結結實實感受到那種脫殼的痛,不只我,連我的母親也在那種拉扯中受苦。

母親十次懷胎,生下九個孩子,她說生我的過程最艱難。我在青春期,經常和母親發生衝突,有時母親發怒會說:「早知影汝這款忤逆,生落來就捏捏乎死。」

我和母親非常不投緣,其中一項原因是,我出生時,母親即生病住院,我沒有喝母乳,靠著祖母用米乳餵養哺育,因此我對母親十分陌生。

母親生什麼病,似乎是家族間一件隱晦的祕密,我在幼年時,曾聽祖母和父親對話,祖母說:「阿英從病院返來時,連煮飯也不會,我叫她洗米煮飯,伊反問我:『飯要怎麼煮?』」祖母一邊說一邊搖頭。

我也曾聽母親說過,她在住院時,有位朋友阿霞常去看她,帶東西給她吃,並且受阿霞許多照顧。母親對此十分感念。

日後,從母親的追憶和家人的談話中,我漸漸拼湊出在母親身上發生的事。

父母從鄉下初來台北奮鬥時,曾經倚靠母親帶來的嫁妝現款及金飾,開設一家糊紙袋的小工廠。母親敘述,經營小工廠應該親力親為,但父親是「風神」的人,不但雇人送貨,又引進鄉下親戚做事,信任自己人的結果是,親戚將紙袋運出偷賣,以致工廠瀕臨倒閉。

母親懷我的後期,日夕趕工做洋裁,加上內心憂悶,生下我的第三天,突然血崩且精神崩潰。我曾聽姊姊說過,當時嚎叫的母親像一頭豬,被親族用繩索捆住手腳抬上車,送往醫院治療。

隔離母女的一堵牆

許多年後,我才意識到,母親的精神病並未治癒。

從幼年始,我印象中的母親就是一個恍恍惚惚的人,她不會理家,也不懂如何照顧我們。

我記憶中的她經常躺在床上,房間陰暗,一群弟妹圍著哭鬧,她仍不起床。母親常常睡到黃昏才起來,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的她,還會坐在床頭,眼神茫然,不知內心想些什麼。面對滿屋孩子吵鬧,母親的心情也不好,有時孩子吵架,她就打小孩出氣。我從小看這樣的場景,漸漸對她產生不屑的心理。

我的個性倔強,母親罵我時,我會回嘴,如此更惹得母親不快。她處罰我,也比其他姊弟妹嚴厲。我記得,她常拿塑膠衣架鞭打我,打得我滿手滿腿都是紅色傷痕,我用惡毒的眼神瞪視她,並因疼痛而產生恨意。

青春期時,我便開始反抗。母親打我時,我也會還手,並罵她:「痟查某!痟查某!」這幾個字像一把利針,刺入母親最脆弱的部位,她頓時哭出聲,罵我:「汝這樣罵老母,將來會不得好死!」

母親的詛咒令我更怨恨她,平時,我們在屋子走廊相遇,我裝作沒看見她這個人,不跟她打招呼。母親很少燒飯,即使她煮了飯菜,我也不吃。因為厭惡她,我經常在外面逗留,或是住在同學家。後來父親做油湯生意,在外租屋放攤車、器具,我就乾脆住在那裡。那段時期的我,心中溢滿對母親的歧視、排斥及憤怒。

我記得有一次,母親為我和姊弟送便當到學校,我在校園內發現母親來了,即刻跑到體育教室躲起來,雖然聽到母親在校園廊道尋找我的呼喚,我還是硬下心腸裝沒聽見。

母親長得矮小,又不會打扮。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別人送她的舊衣,穿起來不是過大就是過緊。她又常穿一雙俗稱矮子樂的厚底鞋,好似隨時會仆倒在地。

我家在永和夜市擺攤時,夜間客人較多的時段,母親會來幫忙,我覺得她在攤位招呼客人,讓我們全家丟臉,也很不願意和她站在一起,讓人知道我是她的女兒。

國中畢業後,我離家去工作,放假回家時,我一樣不跟她打招呼。母親試圖靠近我,但我卻用冷漠的態度閃避她。我即將離去時,母親會站在門口望著我,她不說話,只是無聲地掉淚。這種時候,我心裡總是很煩。

從青春期延續的舊恨宛如一堵牆,橫亙在我們中間,我把牆築得很高,並發誓絕對不與她和解。母親對我的咒詛在我內心不斷發酵,我受此困擾很深,覺得那是對我生命的封印,我可能會橫死或是有其他不幸。

當往事漸漸淡去

我在外地工作,很少想家,我唯一思念的人是祖母。祖母笑容可掬的臉龐,和一身淺色衣裙的身影,始終使我懸念。母親被我排除在外,我對她存有負面情緒,恨她生下我,讓我過早背負謀生的痛苦。

有很多年,我反覆做與母親相互扭打、撕扯的夢,我們抓著彼此的頭髮不放,那種頭皮要被掀起的痛在夢境中彷彿為真,我醒來後,仍覺得痛苦。

有一天,我夢見母親和父親到我住處找我,他們隔著一條大水溝,無法進屋,兩人在屋門口大聲地呼喊,我聽到了,但不應聲,也不下去看他們。沒想到,這樣的夢境竟然成真。二十五歲那年,我去醫院動肺葉切除手術,事前沒有通知任何家人,手術後返回租屋處,後來父母得知此事,來到我的住處門口敲門,我聽到聲音,不願起床開門。父母輪流敲門,但我仍不回應,兩人以為弄錯地址,就在大樓內一層層尋找,邊找邊大聲喊我的名字,我完全不理,因為我曾對他們說過:「我甘願死在外口,也不會返去求恁們幫忙。」

黎巴嫩詩人紀伯倫曾問:「母親這個名字,會在你的心中激起何種回憶?」母親,於我是一道深深的烙痕,我一直無法原諒她,這種痛恨猶如鹹水,使我愈飲愈渴,我並不渴望得到她的愛,多年來任由痛苦的記憶咬齧著我的心。

我在外飄盪,猶若遊魂,無處安心。我也渴求有人愛我,但卻因為天真無知而遍體鱗傷。每遇年節,我總是腳步踟躕,返家的路是心中的漫漫長途。尤其在祖母辭世後,我更不願意回家。

我在這端,母親在那一端,我們之中似隔著一條長河。不過,我畢竟走到中年,想到母親的壽數有限,遇到節日,在姊弟妹的勸說下,偶爾也會回家。有很長一段時日,我和母親仍然沒有話說,但是關係已經沒有像過去那麼緊繃。我們似有若無地對話,母親問:「穿有燒否?」我淡淡回答:「有啦。」

我從未陪母親逛街,也幾乎沒為她買過什麼東西,不過,她並不介意,看到我回來,總是露出驚喜的表情,問說:「今天哪有閒來?」我笑著回答:「今日剛好經過,順便回來看看。」其實,我決定回家的日子,都是我生活平順的時刻,回家時,我也特別打扮,要讓母親覺得我過得很好。

我很晚熟,但終究懂得人子的責任,因而和母親相處也不那麼困難。往事漸漸淡去,我見到母親做人的圓融、隨和,並發現她是極其熱情的人。

回想我在暴烈的青春期,曾經如狂風一般,摧毀與母親之間的親情,甚而扭曲看待她的眼光。如今,母親不僅不提過去,還百般待我好,主動修補我們的關係,給予我和解的機會,而我心中曾受母親詛咒的陰影也終於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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