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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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天籟調

2014/11/30 06:00

圖◎焯両黃

作者簡介:

曾谷涵

曾谷涵,1982年生,苗栗通霄人。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九十四級畢,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第六屆。喜歡溫存舊事,討厭前情提要。仍想成為一個盡量讓人覺得舒服的人,雖然舒服有時候聽起來有點色情。

得獎感言:

頒獎典禮的投影片上看到許多人在為文學付出這麼多心力,感動默默拭淚。接著又被布農族繁複而和諧的合聲盈滿腦袋,在鋼筋水泥大樓中感受到一點文明與自然的交會。謝謝親愛的家人、成大中文系(特別是文中唱歌的王偉勇教授)和東華創英所的老師朋友、自由副刊以及許多在文學上相遇的人,我愛你們。此文獻給父親曾庚亮先生。

★★★

◎曾谷涵 圖◎焯両黃

剛結束採收奇異果與柑橘的工作,雖然日間只感覺時值深秋,但入夜後的低溫和凌晨的結霜卻決然地寒冷,似乎在北半球那些即使不熟溜但也了然於心的二十四節氣,得在紐西蘭用另一種方式重新體會。乘坐渡輪由北島往南島的航行中,遠遠看見皚皚的雪白山色,六月初的芒種反轉正好對應十二月的大雪,看來還是挺有一回事。終於想抽一口菸了,不知道是熱咖啡太濃讓我心悸,還是海風冷得我手指發抖,撕不開包裝。先前在渡輪餐廳櫃檯結帳的男人出來幫忙,好像特地為我服務似的,還和善地用他的大手替我擋風打火。不過他當然也是出來抽菸的。

他說做這份工作已經十二年,每日五個船班,每班船上總會有像我這樣獨自旅行獨自抽菸的人,不論男女,來自世界各處。他的英文口音對我來說仍是陌生而屈奇,總得在腦中重理一遍才聽懂。

「你看起來不像抽菸的人。」他質疑。這種事情彷彿寫在臉上。

我猶豫回答,腦袋閃現中英文裡回答否定句的文法相異,瞬間天人交戰。「我不抽菸,但我可以享受這件事。尤其冷的時候。」或許是還想維護這色身,又不甘於太過乾淨不食人間煙火的困頓。我想告訴他這個想法,但佛家語不知如何用英文說出來。他抽完,告訴我天氣將會愈來愈冷,工作難找,祝我好運。

我實在不怎麼喜歡旅行。

討厭所謂一定要去的地方、該從事的玩樂或非吃不可的美食這些不成文的控制狂條列式規定。但卻對於在異地搬遷住下,到處散步,找地方游泳以及上市場買菜下廚,與人不拖泥帶水地短暫交會感到著迷。下了港口走出航站,好幾家背包客棧開來小箱型車在招攬旅人,無從比較或許也無須比較,就把命運交給機遇。上車後看到腳邊有一張旅遊景點的文宣,Queen Charlotte Track(夏洛特女王步道),隨口問了開車的毛菈(德國女子名,發音大致如此),她說最近常下雨太冷,走的人不多,步道在峽灣裡蜿蜒,全程三天兩夜或四天三夜,也可選擇一日行程,讓水上計程車接送。

也許可行。當下我這樣想,毛菈則熱情提供建議,例如三天的里程與路況,全程步道的投宿地點,食物的準備等等。向來差強人意的天氣預報系統則宣稱接下來的天氣晴好,我也決定不疑有他信之如筮龜,當晚就到超市採購食物,隔天早上整裝出發。並無衝動,但覺得一切恰如其分。

步道的起點在峽灣中的一個堤岸口,搭乘水上計程車的人不少,原本以為期待中走在無人之境的想望就要幻滅。但船艇在錯綜的水域繞行,有些是要去水邊酒店度假,有人則是一身釣魚行頭要一展身手,也有人像是回家,有狗來水邊歡迎。最後真正來到步道的剩下我和一對美國老夫婦,他們說只散步一日,下午便乘船回去,也是一句祝我好運,我就千山我獨行那樣大步離去。

孤獨之好,在於還有其他的辭彙可以為你心裡自傷的格調緩頰。因為不至於孤單,孤單太過落寞,彷彿窮困潦倒六親不認。也不至於孤絕,孤絕簡直自毀般封鎖在禁錮的牆裡不得超生。而孤獨正好是體會這些單字組合能衍生出多少情境的妙方。我留心腳程的速度要略快才行,第一天有二十七公里遠,且連絡今晚借宿的老奶奶家時,她再三叮嚀冬天5點鐘天就黑了,步道又多樹叢林蔭可別來得太遲。

雖然空氣乾冷足以凍麻手掌,但陽光和煦,我走得渾身發汗。而且真的空山不見人,且不聞人語響,一切寧靜,只有山林鳥獸的窸窣,而那甚至也是寧靜的一部分。我無來由地想起一段旋律,調勻氣息,放聲唱了出來。

「到處隨緣延歲月,一生安分度時光。」

旋律與節奏都抓得零零落落,甚至連閩南語的發音都不怎麼確定,我就一直在心裡,也在嘴邊反覆琢磨。這是父親生前常唱的。歌詞是憨山大師〈醒世歌〉,但不知道為什麼父親把「終生」唱做「一生」。他時常在清晨起床開始要擠牛奶與餵牛時,氣運丹田地把歌聲發自肺腑,牛群就紛紛自動啟步開始今日行程,說不定那曲調還真的能催乳。還好鄉下地方厝邊隔壁皆親友,大概也都習慣了父親的鐵嗓,因為聽奶奶說父親小時候就用這招叫姑姑們起床入海牽魚栽。我也猶記得童年時某些禮拜天(當時尚無週休二日),會是全家出遊的大日子,去爬山讓小孩累得涕淚縱橫,或是到某個名之為度假村的遊樂園烤肉,父親也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引吭的機會。在山頭放歌不必說,連遊樂園的卡拉OK大賽他也要參一腳,且不必音樂伴唱帶,麥克風唱了兩句不斷音爆只好放下,一旁我們聽得尷尬渾身發熱,對於父親的率真與任性既覺得有趣又羞赧。尤其年輕觀眾多半不知所云,但中老年鄉親則不吝於掌聲與歡呼,奇異的世代分裂場景。

長大後離家讀書,少有機會再聽。而父親久病,在我大學一年級那年往生。我知道喪父的悲痛一直存在內心某處,卻無能為力,喪禮結束後就把它渾然迷惘地埋藏在生活裡不去碰觸,因為總覺得身不在其境而日子也無異。直到大學三年級有詞曲必修課,歌聲好的教授興致來時在台前教我們唱許多歌調,隨口哼來幾句的「天籟調」,讓我倒抽了一口氣。故作鎮定而顫抖。我想更了解天籟調,找到了天籟吟社出版的書與專輯,聆聽揣摩父親的唱法,但現在仍哼不成調。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一樣的旋律,可以唱許多七言的詩句。杜牧的〈清明〉是父親在雨來時愛唱的詩詞。夏洛特女王峽灣,萬年前的冰河開鑿切碎大地,形成山海彼此錯落的複雜地形,讓人只在乎身在其中而不管此為何處。想起種田山頭火的俳句「暢直道上行寂寥」,這步道雖蜿蜒但確實無歧路,走久了步伐呼吸都成自然,就專心起來研究天籟調的旋律。那第四個「家」字,是全曲調的最高音,並且連綿拖沓搖曳而下,以我對父親歌聲的記憶與樂理的基礎認識可以抓到八個音的迴轉,如今這樣唱歌大概會被當成節奏藍調吧。在山峽中繼續鑽行,不時可以瞥見海灣,偶爾看到跨島時搭乘的渡輪,因為距離遙遠彷彿無聲航行,在湛藍的水面畫出兩行愈離愈遠也愈淡的茫茫白浪。不知道那位和善的服務員是否又出來與不過問名姓的乘客抽根菸了。

接著道路引我來到海岸邊,有屋有碼頭,一個中年婦人驚訝有人走來那樣笑著對我招手。她問我今晚是不是住諾琳家,那是老奶奶的名字沒錯。並且拜託我幫她送信給老奶奶。她沒有遙指杏花村,但提醒我只要跟隨粉紅色的三角形路標走就會抵達。我彷彿桃樂絲接下女巫的任務走上黃磚路那樣,當了短暫的信差。天色已昏闇,氣溫驟降,沒有稻草人錫人獅子來陪伴,粉紅三角形不知有何暗示,我遠遠看見諾琳在堤岸上守著船艇運來的行李。「我就知道你沒帶手電筒。」她說,但用的是torch這個字,在我認知裡是「火把」的意思。她在薄暮中打燈把我領回家。我覺得火把聽起來更迷人。

晚餐時候她與我分享司康餅,聊著自己去過了五十多個國家,如今太老沒有旅行團願意承擔責任,只好都獨自出遊,也算背包客一枚。而下一站是中國,要我教她幾句普通話。電視上則播報著敘利亞的內戰,喧囂的槍砲與吶喊,傷兵的臉龐與四處斷垣殘壁,記者的冷靜播報聲是我跟不上的語言,但一切怵目驚心。在這僻遠的山海圍繞中,世界無處不停下腳步,老病死生誰替得,酸甜苦辣自承當。彷彿了悟的本意就是讓殘酷的真實在心上留下應有的擦傷。

因為真的累,房間也舒適而一夜好眠。早晨由鳥聲開始,8點才來的晨曦融開階前草地凍著的薄霜,有野兔奔躍、狐疑然後躲藏。臨走之前諾琳告訴我一條好走的捷徑回到夏洛特女王步道,然後給我一個奶奶的大擁抱。

而我依然是一個人上路。步道來到私人土地,牧場上的牛羊群彷彿全數用著一模一樣的思維低頭嚼草,又好奇地望著我走過。途中一座看似老舊的屋門前架設了木櫃,擺著幾個蘋果,幾罐飲料,幾包營養補給用的餅乾,旁邊的人頭模型上戴了手工針織的保暖毛帽,一旁也掛著圍巾與手套。每樣東西上都有標示價錢,讓行路的過客自取,現金鈔票請投入木箱中。無人監看,自由心證。

天籟調也繼續哼唱。比起父親渾厚如洪鐘的歌聲,我的嗓音顯得太過細柔,唱不出那種昂揚悽楚。而且無法為唱出來的音律定譜,又不至於荒腔走板,似乎是在有限的範疇中隨心所欲。但想何為天籟?父親從哪裡學來這些吟唱歌詩的曲,又如何懂得在不變的歌調裡,隨字詞的情感即興流轉每個音符呢?

第二天有一個短短的支線可以登高瞭望,此地叫做Eatwell,吃得好。我稍做休息,啃蘋果喝調味乳,脫下衣服曬太陽,一隻秧雞在我的周圍探頭探腦。遠處島嶼像一片片濃墨暈染在映照正午日光而透白的海面,空氣雖涼,但太陽的溫度在肌膚上像敷著流動的暖光。此時手機響起,我疑惑了好久才相信,沒有接到。山裡收訊時有時無,只好趕快回電,是朋友要應徵下一份工作,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仔細交代一些細節掛斷電話後,我竟然打開行動上網開始收發email,擺脫不了的紅塵俗事。信件傳遞來反核的資訊,現代科技的進步對於電力的需求,拉扯著可能的天災與技術上不精良之下興建核電廠的不可行。而未來總有立場責備今日的決定,只是因果論並不合適於眼前這個淺而易懂的難題。我想要無核家園。我在這個無核的異鄉某座島嶼的山頭裸身曬著太陽,如此自語,彷彿說給誰聽。

「潮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記憶裡父親又擅自改「谿」為「潮」。我還不到如此豁達的時候,因為那些清淨身與廣長舌,佛的意思總讓我愛恨不分明了。無是無非,超然若誠如漠然,我輩俗人仍不知如何割捨。只是當預想不幸來到眼前是何等殘酷,只好狠下心來站在善惡立判的某端,與人對抗。

第二夜留宿的地方是個度假中心,整棟宿舍依然我一人獨占,沉靜得聽得見壁爐裡的柴火成灰。第三天的路程短,過了正午就來到終點的碼頭邊,一位抱著小孩,相貌端正老實的男人說他在等我。還以為我一路的孤獨走進了另個時空,有夢中的愛人與孩子前來迎接。原來是峽灣裡有烏雲飄移,恐有風雨,船艇停駛,由他開車送我回背包客棧。海面黯淡下來,島嶼濕黑,似乎真的藏了點惡意。凝視那些漂盪的船,我還曾想用這些淺薄的覺悟,渡自己荒涼的肉身嗎?男人開車指著滿山豔麗黃花,我說很美,他告訴我那實為難纏的惡草,充滿危險荊棘且危害農作,正一點一點侵蝕著這國土,麻煩極大。後座嬰兒座椅上的男孩則凝視轉頭探望的我,笑得無瑕。我想,關於身而為人的幸福與苦難,我知道的還不多。而天籟不可探問,所以人們才慷慨放歌,聊以自慰吧。●

【評審意見】

且走且歌

◎劉克襄

走路是晚近每個年代散文創作者最偏好書寫的議題之一,有志者紛紛透過此一最根本的移動,以文字夾議夾敘,努力反思,或隱隱指涉現代人生活的各種情境。

本文作者既年輕,又處於無業狀態,懷抱反核意識,走在紐西蘭的鄉野。這些條件,都潛在地構成了一個人走路的美好。經由隨興地遊走,以及由此苦其心志的長途跋涉,也最能體驗生命簡單的寂寥,或是看到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細讀其見聞,寫景描景都能含蓄而謹慎地到位,絕少敗露之氣,或者過於浪漫之想像。一步一腳印的貼切感觸,躍然紙上。

最精采部分,更在其一邊於無人的曠野進行生活長吟,更以歌詩懷想父親種種。自己的生命觀似乎也由這一看似平淡的短暫旅行,有了更開闊的見識,卻不願意遽下定論,更不願對時局變遷有所針砭,而是相時度勢,且走且瞧,也且歌,繼續人生未竟之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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