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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 廁所裡的鬼 - 3之1

2014/12/14 06:00

圖◎川貝母

作者簡介:

陳思宏

陳思宏,1976年生於彰化永靖,台大戲劇研究所畢業,寫過幾本書,例如《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態度》。住在德國柏林。

得獎感言:

謝謝林榮三文學獎、評審、家人與朋友。〈廁所裡的鬼〉以故鄉永靖為底,書寫農村的微小風暴。得獎是督促,我會儘快交出短篇小說集。

★★★

◎陳思宏 圖◎川貝母

1.

他覺得鎖匠好煩,開鎖就開鎖,嚼檳榔的嘴不斷開合,肩頭一緊身體一弓,喉間傳來老鏽輪軸雜音,在深鎖的鐵捲門前無預警洩洪,炸一地暗紅色的問號。

你很久沒回來了喔?你媽好像很久沒來市場買菜了?不記得我這個阿伯?你媽以前在市場賣水果,我的店就在隔壁啊,都忘光光了啊?啊你怎麼可能沒家裡的鑰匙?也不是不想賺你的錢啦,但你要不要再打電話,搞不好你媽只是開冷氣睡死了?你有沒有多按幾次電鈴啦?這麼熱,你媽搞不好就只是不想動不想開門,誰想動啦?

熱,真的好熱,他再度按門鈴打電話,拍打鐵門,依然無人回應,鐵門上留下汗濕掌痕。鄰居阿嬤坐在輪椅上揮扇看這場戲,小鄉難得有人吵鬧,比午間電視精采。這一排房屋,當年是鄉裡最新的建案,某任鄉長當初就住在其中一棟,在任的那幾年砍掉了老茄冬老榕,推走三合院,請土地公搬家,大舉拓寬屋前馬路,蓋了個水泥地小公園,週一晚間封街擺夜市,週末放露天電影,所謂政績。如今馬路失修,今早一定有場大雨,皮膚長癬的流浪狗在路上的積水坑洞裡打滾。小鄉的花卉檳榔農事留不住年輕人,整排房屋剩下老人留守,夜市跟電影一起離開了。有幾棟屋子甚至沒窗沒門,騎樓堆滿舊家具,熱天裡散發霉臭。

真的好久沒回來了。清明、端午、中秋、過年,他打電話回家,短暫問候,母親稱一切都好,沒事不用回來沒關係。母子都知道,在電話上以聲音存在,是彼此最好的距離。他去台北之後,母親開始獨居,有次在電話上她說,自己一個人真好,語調平穩,幾乎沒情緒,只有兒子知道是真心話。

上個月他去芬蘭,飯店送了一張明信片,實在是想不起來能寄給誰,地址就寫了老家。回台灣後,打電話給母親,一直都沒人接。或許參加進香團?或許去拜訪親戚?但母親討厭人群,不喜歡出門,獨居讓她安心,去年隔壁一家搬去城市,母親開心地說,真好,又少了一戶,嬰兒真吵。上週母親終於接了電話,說收到他十年前寄的明信片,想不到十年後還可以收到啊,隔壁鄰居房東要趕人把房子收回,每天都用電話騷擾,她表態支持鄰居,結果家裡電話也響不停,廚房排油煙機壞了,算了反正也不想煮東西,聽說那個蓋高樓的要回來辦喜宴,我看你不要回來比較好,晚上外面壞人好多,門鎖好不要踢被,香蕉皮不要吃,台北乾旱記得要早一點回家。母親滔滔,敘事似乎有關連性,但超出他的理解了。

媽,我下禮拜回家。

母親沒答話,繼續說,免費的喜宴千萬不要去,壞人很多,吃了會胖,有颱風,倒下來壓死人。

他向打工的咖啡店請假,什麼都沒帶,預計當天來回。故鄉幾乎沒變,田疇荒廢,耕地上有蓋到一半就廢棄的農舍,紅綠燈壞了沒人修,街上商店少了許多,只有棺材店穩穩開著。他從公車站走回家,看到檳榔田、稻田之後的遠方一片金黃閃爍,高牆皇宮。他沒時間確認這是不是幻覺,趕路回家,只要確定母親沒事,他就可以吃頓飯,稱忙回台北。那裡,他租了個小套房,裡頭有台老舊的冷氣,機器啟動吐出冰涼吵鬧的空氣,外面車聲還有隔壁大學生歡愛都被冷氣雜音悶住,他可以睡死,無夢。

他在烈日下喊了兩小時,沒有任何回應。母親不開門,隔壁輪椅阿嬤給了鎖匠電話,說偶爾會見到母親出門買小吃,但最近很少見。

鎖匠開始動工,黃褐鏽斑吃掉他童年記憶的天空藍鐵捲門。天空藍是他童年的晴朗記憶,父親準備去中國,母親在市場賣菜,家裡剛剛買了一台大電視,他在小學常常拿獎狀回家貼牆上。天空藍一直都鮮豔,直到廁所出現鬼。

鎖匠幾句幹你娘,再一口檳榔汁,頑固的老鎖鬆動,鐵捲門往上捲。

臭。

熱辣混濁的臭味逃出房屋撞上他們,鎖匠又吐出幾句髒話,這臭不僅濃烈而且熱燙,他感覺鼻毛全都被臭味給瞬間燒了。一樓是客廳,慘白的日光燈亮著,母親的腳踏車倒在地上,到處都是便當盒、塑膠袋,沒吃完的飯菜在悶熱的空間裡腐壞,沙發上有排泄物。一隻狗從沙發下鑽出,衝向屋外。他摀鼻快步,踏過便當盒,衝上樓梯。母親的臥房沒關,也是惡臭。母親平躺在床上,窗戶緊閉。他搖搖母親,媽,媽,媽,是我。鎖匠也跟上來了,問要不要趕緊叫救護車。

母親的眼睛突然睜開,先看到鎖匠,身體一縮,然後看到兒子,喉嚨發出乾吼雜音。遞水開窗搧風,他看清母親容顏身形,瘦乾,掉髮嚴重,眼神無焦距,但認得他。

鎖匠說沒事就好,他要先走了,今天前面這條路要搭大雨棚,卡車等一下就要到了,他要去幫忙。不要以為他們發達了就小氣忘了這裡,兒子的喜宴回來故鄉辦,給我們這些做事人的工資也很大方啦。

鎖匠的話他沒聽懂,直望著母親,心裡一直想著台北的那間小套房。

鎖匠收了開鎖錢,笑著說,啊你都忘了啊?你小時候的隔壁鄰居啊,以前的鄉長啊,最近他們在台北蓋那棟大樓百貨公司啊,不是才盛大開幕?我女兒說很好逛,好多人喔。他們的獨子要娶媳婦了,明天回故鄉辦喜宴,你回來剛剛好趕上,免包紅包,大家都可以去吃。

一輛載滿圓桌的大卡車開進這條路,就停在門口,流浪狗對著卡車狂吼。他從二樓窗戶看下去,這規模龐大,席開百桌。

鎖匠摀鼻走了,留下一室沉默。母親突然起身大聲問,你爸去哪了?明天的喜酒你不要去,叫你爸把錢顧好,他說今天晚上想吃魚,外面的狗要餵,有一隻最近好瘦,你爸最近肥死了,他說要殺我。

2.

帶母親去鄉裡唯一的診所,看診前,母親說這醫生醫德不好,想殺她。醫生說有點脫水、營養不良,血壓正常,要注重飲食、適當運動。拿了藥,他把母親留在候診室,向醫生說,我媽怪怪的,說話顛三倒四。醫生正在詳閱桌上的燙金大紅喜帖,說這家人也是有心,回來蓋了那麼大的房子,喜事也沒忘了我們,你明天會帶你媽去喝喜酒吧?反正就在你們家前面。醫生見他呆立,說別擔心,你媽上年紀了,好好吃幾頓飯就沒事,明天喜酒多吃點。喜帖的香水囂張,逼走診所的藥味。

母親不肯吃藥,說藥丸裡面有住鬼,吃了身體裡就有鬼。父親離開之後,母親曾有一段時間很愛說鬼嚇他,廁所裡有鬼不乖就關進去,冰箱裡有鬼不准亂開,書裡有鬼不要讀算了,頂樓有鬼不可以上去,咖啡有鬼不准喝,箱子有鬼不准進去,學校裡一定有更多鬼乾脆這學期不要去了。大約一年後,遠方傳來父親屍體的消息,母親就不再說鬼了。很多童年的事他其實都模糊,但是他清楚記得那個週日早晨,母親開始刷洗,窗簾拉下來丟洗衣機,床墊拉到馬路上日光浴,整個房間充滿肥皂水、消毒液的味道。他餓,哭求食物,母親把他關進廁所裡,他用盡力氣踢門反抗,哭說有鬼啊有鬼啊媽媽妳說廁所裡有鬼啊,母親在門外冷靜地說,沒有鬼,根本沒有鬼,騙你的,我一直都在騙你,我跟你爸一樣都很愛騙人,鬼都死光光了,明天禮拜一,去上學。

藥丸裡有住鬼。老醫生一直都在看喜帖,看診隨便,給了一堆藥,母親不肯吃就算了。在小吃攤坐下,母親真餓了,乾麵配熱湯,吃完全身汗濕,夏衫緊貼皮膚,沒穿胸罩,小吃攤老闆看了把湯灑了一地。老闆問,很久沒看你回來了,結婚了沒?在台北做什麼?老闆問他話,但目光緊貼在母親身上。

他不記得麵攤老闆面容,但麵食口味是從小吃到大的熟悉。他沒回話,付了錢帶母親走路回家。其實他真的不是故意不回答或者隱瞞,而是他真的沒有答案。他快四十歲,在咖啡館打工,兼職寫文案,有幾個拍電影的朋友常找他去幫忙,買便當給劇組,打掃,偶爾被導演要求在鏡頭前當個路人。其實這些「拍電影的朋友」根本不算朋友,平常不聯絡,找他是因為便宜寡言什麼都好,有次他被導演要求當跳海的替身,超時沒加錢他也沒埋怨。他有個清淡的臉書帳號,沒動力貼照片,也沒有人找他聊天,沒人戳沒有讚。手機款式老舊,偶爾微弱響起,都是咖啡館其他服務生要找他代班。咖啡館冷氣很強,窩著一叢叢的人群,這叢安靜地頭戴大耳機對著筆電傻笑快速打字,那叢高聲討論男朋友女朋友的大雞雞大胸部,那叢朗誦詩的是大學文學社團,吵的鬧的詩的都跟他無關。他身手俐落,調咖啡快速,端一堆盤子從來沒顫抖過,沒人點餐時就安靜地站在櫃檯後,是個蒼白瘦弱的存在,大家的忽視,讓他感到很自在。有次咖啡館老闆醉了逼問,你到底是誰啦?哪裡來的都不說,到底喜歡男生還是女生?他一貫沒答案。他是個無性的人,晨起無勃起,對誰的身體都沒欲望,不自慰沒性欲。銀行裡的存款到了一定的數字,他就買機票去遠方。旅遊對他來說也是個沒什麼熱度的事,這十年來去了許多國家,卻沒拍什麼照片,都是一個人走,廉價的髒旅館很好,貴一點的北歐旅館也好,在他臉上燒出斑的地中海陽光不錯,冬天淒冷的北美也不差。無聲啟程抵達然後離開,在久居的台北城無人惦記掛念他,陌生的國土他更可以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跡,這是他最舒服的行動方式。

母親回到家,快速洗了澡,沉沉睡去。他開始打掃,廁所馬桶不太通,水壓有問題,壁癌猖獗,之前大地震在地板上留下破碎,牆角堆滿狗毛,幾尊久未被供拜的神像灰頭土臉,他的舊書雜物被丟在頂樓。他站在頂樓,踩過自己的舊時雜物書本,想說怎麼這幾年連續幾個颱風竟然沒把這些都吹走,現在怎麼處理呢?從頂樓往下看,數十輛大卡車停駐,許多工人們開始搭建喜宴雨棚,路的開口開進一輛色彩俗豔的電子琴花車。他決定就只先清理一樓客廳,明天來喝喜酒的鄰居可能會來找母親,一樓客廳門面先有個樣子見客,他就可以先回台北。

他快速打掃一樓,裝滿幾大包垃圾袋,把有尿騷的沙發往後院拖,臭味慢慢離開。母親突然從二樓臥房走下來,打扮整齊,明顯穿了胸罩,吃驚看著他,你怎麼在家?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回來不先打電話給我?我要去買菜,你爸說今天晚上想要吃魚。你怎麼進來的?你又沒鑰匙。

他和母親走去市場,搭棚的工人紛紛向母親打招呼。母親點頭沒回話,快速走向市場。母親一路喃喃,那些人是誰啊?現在黑道好可怕。母親年歲已過七旬,身形瘦,髮灰腳腫,但似乎有人在背後推著她,行走速度很快。

這傳統市場曾經繁華過,賣彩襪的賣衣服的賣肉圓的賣魷魚羹的賣牛肉麵的都不見了,只剩下幾個老人守著小攤,賣自己田裡種的菜,根本沒魚販。母親眼神失焦,對著一塊空地問,賣魚的呢?

母親的眼神越過空地,看到不遠處的金黃。

他之前看到的,不是幻覺。一棟富麗的白色大屋,就矗立在稻田中央。大屋的屋頂是金色,烈日在屋頂上槌打,不斷敲出金色火花。

母親的眼也燒出火。

死人,都是死人,那根本就是我們的房子。死人,他們那一家都去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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