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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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夢醒時分 - 上

2015/07/27 06:00

圖◎michun

◎羅浥薇薇 圖◎michun

昨日醒來已是深夜,我決定去找繾綣。

繾綣躺在一船沒有架的葡萄紫單人床墊上,床墊底下鋪了一張邊緣補過釘的軍毯,兩三本書散在毯上。她頭頂著的牆壁爬了一些鉛筆寫的字,行是歪的、筆觸又很齊整,寫的什麼夜暮看不清楚。我想走近,又怕驚動她,就站在床腳看。她熟睡的時候像一個被愛得很完全的普通女生,眼尾和嘴角整個鬆懈下來,半張臉埋在枕頭裡。可能是怕冷,從被子裡露出來的左腳套了厚襪。她把頭髮剪得好短,連鬢角都削掉了,看起來又更瘦。

我和繾綣三年不見。不只是沒有見到面,是連通信通電話都沒有的那種不見。說老實話我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和她吵架究竟是為了什麼,是她狠狠指著我警告「妳最好不要給我跟吳鶯鶯有什麼牽扯」,還是我把她的電腦摔到地上然後拿出她皮夾裡我替她辦的提款卡一刀剪斷,總之我門一甩離開她家,從髒灰的老公寓樓梯走下去的時候一直想著這樣下去不行,我的心像馬路上的柏油乾燒一整年,再被這樣來回揉碾下去就要見骨了。我把身邊所有她的東西收箱寄過去,傳簡訊給她「我不想再見到妳」,然後把她的號碼刪除。輾轉聽說她後來搬家,去了雲南一陣子,又回來。我一直待在台北,沒有走,但她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她的房間裡沒有夜燈,我盯著她,一陣子,輪廓才慢慢清楚起來。我不想叫醒她,也想不出來現在還能做些什麼,就一直站著看。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群狗清清冷冷地吠了,她忽然睜開眼睛,翻過身就朝我的方向,好像看見了我。

我心臟怦怦跳,不敢妄動,繼續站在暗處看著她。她幾次試著用肩膀和手支起身體,終於坐起身,眼睛直直望穿我如夢遊。她微微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僵硬地掰開嘴,過了兩秒,從喉嚨嘔啞喊我的名字:「艾力?」

我好害怕,轉頭即走。

再醒的時候陽光晚晚照進屋子,我伸手蓋住臉,光好重手掌擋不住。我從沙發翻身想拿桌上的眼鏡,身體太軟太沉,一使力差點掠倒剩下三分之一的啤酒瓶。是中午用餐時間,窗外小巷子的飲食店整條一起醒來,學生吆喝穿梭。是吧夏天過去,開學了,今天是社團招生日,繾綣也該在學校裡。我打開水龍頭裝了一杯水,把維他命C發泡錠丟進去,它在盛大升起的微小泡沫中緩慢下降融化,像名不自願獻身的士兵。我一直注視它,直至它完全消解,然後一口氣喝盡。

我潦草梳洗,換了襯衫走下樓,一開大門人間的熱氣轟地襲來,我不得不扶一下路旁的腳踏車站穩腳步。學校後門這條巷子的飲食店流動率不算低,但總有些無論經濟多蕭條都屹立不搖的釘子戶,比如我家正對面的湘南滷肉飯,口味毫不特別,無限加碗的白飯熱湯與仙草卻是大學男孩怎麼也無法抵擋的。繾綣不喜歡,她只吃了一次就說不夠甜,句點。她老家台南,無糖不活。

順著大群腳踏車與雙載的學生情侶流過辛亥路,左手邊是社會系館,右拐外文系、心理系,台大同性戀金三角。女八宿舍Penny Lane,拐過小椰林再轉個彎,小福如荒漠綠洲餵養眾生,從籃球場開始,延伸到體育館四周,沿路都是帳篷攤位。我放慢腳步,試著融入猶豫來回的學生節奏,吉他社有個高個子男孩用很喧譁的方式唱著五月天的歌,命理社前「免費測字」的海報是清清白白的手寫字體,一直有慇懃的學生要塞傳單貼紙給我,我盡量不與他們四目相交,想像自己的身體是透明的,想像沒有人看見我。他們要招呼的,只是或許就正走在我背後的某個農經系女生。

我遠遠看見繾綣,她手上拿著一疊傳單,見到我就笑著邁步走過來,兩條手臂張得大大的,環住我的脖子,給我一個很緊很深的擁抱:「妳來了。」

她的頭髮天生帶點褐金色,細軟鬈曲像外國小孩那樣。她靠過來的時候髮尾輕輕搔過我的脖子,我深深無聲地吸一口氣,是繾綣沒錯,沒有味道的繾綣。她身上沒有味道,連沐浴乳或肥皂的味道也留不久。我買過一罐香水給她,她只討好地沾了幾滴在脈搏和耳後,皺皺鼻子跟我去看了場電影,隨後便把那罐香水束之高閣。她不說喜不喜歡,只用行動拒絕了我想製造專屬氣味的提議。

我沒有移動,也沒有伸出手觸碰她,我的腦子在她走向我的瞬時夷為颶風刮過之後的廢城,無邊死寂透露些許過時的激動。我囁囁地說我時間不多,一下子就得回去了,別跟別人說,我只過來看看妳,打個招呼。她跑回攤位把傳單交給我不認識的學妹,又從鐵椅上拎起背包和薄外套,過來挽住我的手臂往外走。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開心,有時看看我,有時又像隻好動的兔子,一面指前面的路一面跳著走。

我們橫越新生南路繞進密織的巷弄,與滿溢出咖啡館的人們錯身,朱利安諾雪可屋挪威森林,有一回在裡頭撞見Dot Alison水妖般唱一首歌,借了封面來看是夕陽。接近盡頭快到羅斯福路時她左右望了一下,我以為她會轉下去唐山,那濕氣與書氣彌漫的地下室時常使我過敏,我對她搖搖手想拉她再向前,她卻轉往了廉價簡餐店斜對面、小十字路口的那扇玻璃門,自然推門而進。

畢業之前,這間全黑的唱片行就已經易手給財大勢大的教會,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繾綣短暫在這裡打工過一年。繾綣沒有手機,說是討厭別人輕易可以接觸她,好像一個什麼把柄在別人手上那樣。所以在她開始打工之後大家找她就方便了,只要過來唱片行就好。唱片行員工的時薪低得令人髮指,更別說她幾乎把所有薪水都合理拿去預支員購價的唱片。被我碎念許久之後,繾綣開始試著在網路上賣掉不聽的二手CD,比起想辦法回收金錢,她花去更多時間寫簡介描述每張唱片的特出之處。她擁有大量歐陸金屬樂的收藏,我聽不入耳,她都會說,妳聽聽看背後電吉他的旋律,妳難道不能感受到這種美嗎。我沒有再多說什麼。

「這樣闖進來,真的可以嗎?」我不安地跟在她身後。

繾綣沒有回答我繼續往地下室走,她拉開電箱,扳開標有樓層區域的開關,樓梯間與頭頂的燈就此起彼落地亮了,一架一架唱片展開在我們眼前,一塵不染,彷彿仍有人時刻看顧。

我跟在她身後,拿起試聽機上的大耳機戴上,敦實的鐵軌帶來遠方的火車,打字機快速敲擊,英國腔的女子在說話,鋼琴聲海浪一樣拍打過來、褪去,又捲來了弦樂。小提琴順勢攀爬,和弦一層一層往心堆疊我闔上眼睛看見布萊登的鵝卵石海灘,遠方廢棄的碼頭兒童遊戲場,一名裸著上身的舞者在海上跳舞。我目光專注跟著舞者的腳步踏晃海水,有人從前方猛然抓住我的肩膀,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繾綣的臉離我好近,表情非常嚴肅,她開始用力搖晃我:「妳把我的朋友弄去了哪裡?」

我一陣暈眩,倏地跌坐在地上。

繾綣是二年級才從中文系轉過來的,剛來上課的那學期班上同學一個也不認識。我對她最開始的印象就是早上9點的必修課老趕不上,她總是在課間休息時間鑽進教室,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她的臉長得有點凶,也不是那種太擅長加入談話的類型,分組報告時我於是把她拉了進來,我就是沒有辦法看別人無助地裝冷淡的樣子。轉我們系說難不難,說簡單也談不上簡單,「我就在自傳裡說我是個女同性戀,應該是這樣就上了吧。」跟我熟一點之後她這樣開玩笑地說。

我帶她進社團午聚,她如魚得水的笑容使我產生一種識人能任的虛榮感。那時社團的傳統是花百分之九十七的時間談心談童年談情傷,多談幾次情侶們就又要打散重洗牌。但繾綣不下場,她說她還沒準備好、還沒想清楚。很多人喜歡她,畢竟在我們角色能見度不對等的圈子裡,僧多粥少的景況使人自然聚焦投射情感。她不急,周旋在好幾個小狗一樣跟在身後提包包或等下課的翩翩少T中間,兩袖清風,不帶走一個虛名。

「交一個女朋友,一起吃飯、上學、採買衛生棉,找一個小套房同居,想辦法出國。為什麼我們追求的人生跟一般異性戀愛侶沒什麼兩樣?」她問我。

「因為我們比誰都害怕失去最平凡的東西。」

其實我要說的是「『我』比誰都害怕失去最平凡的東西」,但我感覺繾綣沒有那麼害怕,所以拉了空泛的一整個族來虛張聲勢。我還想說,「妳憑什麼覺得我們這麼特別?」怕她依此暗示悄然領悟投身彼岸,遂硬生生把這句話吞下去哽在心上,成了我撇頭不願直視的暗影。

「我想跟妳說一件事。」

我從地上爬起來,揉揉眼,唱片架與牆上的專輯海報都不見了,我們站在共同教室大樓前,午聚剛結束。繾綣轉過身來,抿著嘴抬起頭看我,她的聲音從山谷那頭遙遙傳過來。

「我跟胡心上床了。」

胡心是鄰校女研社的成員,日文系大五。我跟她在大遊行的十校聯合會議碰過幾次,她話不多,臉頰肉肉的,帶著一副無框眼鏡,中分長髮不大整理,有時簡單束起。我們沒有什麼深交,只記得她的女朋友很美,總是妝容精緻,踩著細細薄薄的跟鞋,細節都整理得很妥帖,我極少在周遭的女子身上看見這麼世俗的美。她們不牽手,胡心會把手擱在女朋友的腰上走路,像跳國標舞那樣刻意保持一種自持的曖昧距離,那讓我感覺好色情。

我低頭看著繾綣的裙擺,在膝蓋上方三公分左右的地方有一道長長的疤,看起來已經結痂幾天,脫落的部分露出淡粉的新肉。繾綣第一次向我介紹這條疤的時候,表情就像介紹她的老朋友那樣,她左手拿著一把美工刀,從幾已癒合的疤上方,堅定地割進去,然後皺起眉頭極緩、極緩地排開淤塞的河道。

「每次好到快要看不出來的時候,就要疏通一下。」她用毛巾壓住傷口,身體不自覺地向前搖晃壓抑疼痛。

我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把手伸出去阻止她,其實就算第二或第三時間也辦不到,只是在那瞬間整個房間都在無聲大叫,叫完之後喉嚨乾乾的。我把那支紅色美工刀從桌上拿起來,擦乾淨,收進自己胸前的口袋。

和繾綣分手後自己待在台北的日子,我時常想起她衣櫥裡那些補好又拆開縫線的牛仔褲,廁所外頭重漆過再發狠刮壞的牆壁,抽屜角落整束斷成兩截的鉛筆,酒水滴穿我的肋骨墜地有聲直至它們終於吞沒整座公寓而我載浮載沉。都打上岸了莫繾綣,三年,妳還跟我說什麼,妳又愛上了誰呢?想著公寓中央破碎的海灘,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繾綣,我們已經不在一起很久了啊。」

她像是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臉上浮現一種入迷的神情。

「我覺得好奇怪,好像自己變完整了,而且我還是覺得自己深愛著妳啊。胡心說這就是開放關係,如果我們要這樣試,就得讓妳知道。我還跟她女朋友、我們一起去聽黃小楨,她女朋友說下次要帶我去六條通的T吧玩,然後我就想我要帶妳來,我想要帶妳來,我不想瞞著妳。我知道妳或許一下子不容易接受,但我實在想跟妳分享我的快樂。」

她對著我說話,又好像是對著一個別人:「真的。妳想知道什麼,我統統都可以告訴妳。」

我盯著她傷疤邊緣還沒有完全掉光的舊皮,一整分鐘過去,頭抬起來,她迷惑人心的嘴微微裂開一個縫。

「我想知道我不在的這幾年妳都做了些什麼。」

我唇齒開闔的動作跟不上一一吐出的字,那微妙而僅有我察覺的時差傳達到她耳裡時都尚未抵達我的,但她幾乎無須思索脫口而出的答案如此完美而斬釘截鐵:「我只是在等妳回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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