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書與人】舉重若輕的樂趣 － 李進文談《微意思》

詩人李進文。（李進文╱提供）

專訪◎何亭慧

新作《微意思》。

翻開這本封面純白微微留下一根羽毛的書時，我家小孩正從三層樓高的溜滑梯俯衝進偌大的七彩球池──我心一驚，他們卻哈哈大笑。嘩嘩嘩，兩人踩踏著繽紛的塑膠球，翻滾，丟擲，假裝游泳，嘻嘻呵呵，老大說：真好玩。放眼望去，塑膠球真是數不清，奇怪的是，這麼輕的東西，卻承受得住許多孩童玩鬧的重量。當我的注意力再回到書上，已經不知剛才讀到哪，就隨意吧。我拿起一顆球形的句子，愉快地往上拋，看看會落在哪裡。

把詩寫得「禮輕情意重」

詩人李進文（1965-）想丟出一顆顆不同質地，不同色澤，不同氣味的球，唯一相同的是「輕」的本質，還有接在手裡的溫度。「本質是詩，但希望呈現不一樣的形式，內容多元，文字處理上溫暖一點，即便是一般不讀詩的人，也能感受想法、溫度和美好的意味。寫作時分享很重要，既然發表了，那應該有東西傳遞出去，接收的人若只有分擔，沒有『感受』，文字只是冰冷無意義的東西。」時代不斷遞嬗，從農業工業到網路時代，閱讀習慣從書本到視窗瀏覽，本來閱讀是需要停頓、安靜咀嚼的，與書的私密互動，現在成為不停流動的資訊接收。那麼，能不能寫一本適合流動點閱的書呢？「一句話就要消耗一個點子、一個靈感；我要求自己不重複，每一則都要像珍珠一樣有亮點，好看。必須一直消耗，又要採取減法，不堆疊，不要舊意象，讓文法最精煉，這其實有難度。」他說。「寫作，讓心意完整比讓詩意完整更要緊。」看起來很自由、隨興，其實舉重若輕。詩人盡全力要把詩寫得「禮輕情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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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且形容這本書，「就像麒麟，其為形也不類。」有許多無法歸類的文體，看似散文詩又不是，說是詩化的散文，又不盡然。原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思考、玩味「散文詩」和「詩散文」的不同，想著如何用一種自由體，捕捉生命中的吉光片羽，讓文字可以隨興由心，甚至阻止自己靠向任何「類型」。此書的起因是：用很自由的文體寫了長篇，拿捏要一整篇，還是分則刊載，最後副刊決定以小短篇的形式，也方便版面的安插，他取個專欄名稱叫「微意思」，結果反應很不錯。「後來我每天或每個禮拜至少寫一則，大概寫到三萬字時，覺得再努力一下，可以朝這個方向去完成一本書。最後成書時，加上未發表的，竟然累積約八萬字。」

有河book書店老闆詹正德讚歎此書為「魔鬼辭典」，因題材多元，涵蓋各種面向的內容，採用的形式包括隨筆、極短篇、札記、寓言故事、詩論等等，「也有過去作品裡提到的概念和最核心的想法。」李進文說，年輕時寫作可以靠才華，而中年後人生閱歷和文字結合才是不可取代的風格，生命歷練濃縮在詩裡，有意思多了。書中許多看似寓言的短篇，其實都是詩人的真實生活，如〈三弦琴〉、〈山〉，是他到陝西出差的經驗，〈樓蘭〉、〈戈壁〉也是親身經歷，「我認為要先有真實才能虛構，才能魔幻。」

詩人是商學院出身，很自然把財經背景放進詩裡，為了不讓題材重複，更必須涉獵其他知識，例如天文、物理的知識。寫〈蟲洞〉時，他才讀了《時間簡史》，並內化為故事。另外也多多擴張語彙版圖，挑戰怎樣寫出不一樣的東西。如〈深秋〉，「我查閱了古代戰馬的名稱，用馳騁戰場萬馬奔騰的意象，寫秋天繽紛輝煌的顏色。」下標題也非常難，「如果只是單純的標題，詩裡已經有了，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乾脆每一篇都無題。所以我讓標題也是詩或文的一部分。」像〈花季〉內容只有一行：「總是在精神最好的時刻浪費掉可以孤單一個人。」標題和內容彼此對照、烘托，原來不只寫人也寫花，不只寫花更是寫人，如此便能產生張力。

分卷隨意，但都有意思，本來卷名清楚點出主題，後來他決定不要讓讀者受限，也不需按順序讀。「跟之前的作品比起來，我認為這本書是比較『敢玩』的。我希望把我所有試過和沒試過的內容、形式都呈現出來，說是『微』意思，其實在我心中是很有『重量』的。」

對百無聊賴的信賴

《微意思》裡為數不少「百無聊賴」的「網文」，令人會心一笑。會不會擔心有一天網路用語消逝，影響了閱讀樂趣？曾任職明日工作室經營數位內容的李進文，當然很清楚流行語的變化性。他說：「我很早就接觸網路，知道沒有什麼是千秋萬世的，包括文學。我用當代的語言記錄當代，雖然如『PO』、『讚』等字，可能五年內就將消失，讀者讀到時已不知道什麼意思了，但我覺得沒有影響，詩或文章不會因為單獨的字彙影響整體的意思。」他認為，讀不懂可以查，就算不查也有「縱深」在裡面。就如方言，可以活化文學，讀賴和的小說可能因為其中的方言看不太懂，但故事還在，方言更讓它具有時代性、無可取代性。

詩人認真玩味著流行語，信賴其中傳遞的訊息：「我與時間穩定交往中，但是，時間已讀不回，這讓我很焦慮。」（〈穩定交往中〉）；「天機最令人心癢難搔的，並非不可洩漏；而是每次正正經經丟出問句，它都回傳可愛的表情符號。」（〈Line〉）因此，百無聊賴生出「意思」來。

讀《微意思》，我私心喜愛帶著揶揄手勢的諷諭作品，像小丑手上丟上丟下的彩色小球，你還在樂呵呵觀賞時，冷不防砸在觀眾席上──是個塑膠炸彈。例如〈獨家消息〉，寫記者採訪鳥，讀一次哈哈笑，讀第二遍第三遍，就有點痛了。李進文擔任過府會、黨政記者多年，他說：「新聞本身就是偏見，政治也是偏見，而詩則是對偏見另有所見，對事物有與眾不同的思考。」詩人認為人人都應關心社會、政治議題，因為這與每日的生活息息相關、環環相扣，像〈十月十日食用油事件〉、〈傘不散〉等作，都是寫最近的事件。「以前的工作接觸很多動畫，動畫的本質就是幽默。寫作時我盡可能幽默以對，因為普世性、核心的價值都在幽默裡，微笑永遠是人類的正面能量。所以封面上那一彎羽毛看起來像微笑。」詩人自述：「對事物有了完整的想法，不違背對詩、對文學的理念，就可以很自由很輕盈。但不能輕佻、輕浮，否則幽默就會變成可笑了。」

創作本書時，宮澤賢治充滿想像力的童話小說，是李進文的養分。詩人第一份工作在南一書局的兒童讀物組，也曾改編經典童話獲得文化部數位金鼎獎。「我喜歡故事的畫面感，詩的畫面感要處理好很難，音樂性也很難，相對來說，創造新穎的意象反而不難。」有佳句容易，有佳篇難。詩人說，盼望《微意思》每一則都是可親的、有意思的，讀者可以隨意翻閱，不用前後連貫，順手一翻就能看見一個創意的原型，激發想像力與樂趣，甚至提供一些點子。你準備好像孩子一樣，跳進這個異彩球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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