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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見面之後

2015/12/08 06:00

圖◎郭鑒予

◎馮平 圖◎郭鑒予

馬丁收到書之後,立刻跟我打電話,我相信他會打這個電話的,只是不知道會這麼快。另一個使我想不到的,是他的濃濃南部口音,以前似乎沒有這樣濃,濃得好土,好像一個廟口路邊賣香腸的阿伯。

兩個人聯繫上了,都很開心,我能想像他笑的樣子,小眼睛,憨真誠篤,溫暖如太陽。我忍不住問他口音,到底來得太突兀了,跟夢裡面不一樣。不,那麼多的夢裡面,他一句話沒有說啊。他沒有開口說話,就不知道口音變成怎樣。原來夢是無法傳遞真正的聲音的,夢的聲音大概都是自己記憶裡的配音。佛洛伊德不知道發現這個夢的缺陷和奧祕否?

對口音的疑問,他回答我:「人不親土親。」這個邏輯我一直沒懂,因為我不是南部人,和他並不同鄉,完全沒有地緣關係。濁水溪以南的台灣於我是陌生的。何止這樣,台灣對我來說,長久以來相當只等於台北。當年也是為了留在台北,我才跳過清華大學,跑進民生東路那所校區狹仄的法商學院。

是在那裡遇見了馬丁。馬丁是道地的南部人,他來自台南,或許是到了台北,他的口音才做了一點調整。也或許他的口音從以前就這樣,只是我的記憶太鬆垮,忘了把它嚴謹地收藏進來。這樣,好像聽不見聲音的夢更像畫質粗糙的默片,又真實又老舊;那真的是夢啊。

馬丁這兩年來到夢裡,情境總是稠得像裹住一層瀝青似地,場景在教室,明明燈光那麼敞亮,氣壓卻非常低迷。我經過馬丁的課桌旁,他看我一眼,不說話,我徑自走去自己的座位,黯然坐下。後來發現,這樣的夢都是我在最感到失意和徬徨時才出現的。

我不算一個好學生;大學末兩年,我的功課一直向下沉淪,終於探底。有一次我在系辦公室看到自己的成績單,真的以為在做夢;我像是自己的背後靈,浮升起來,看見自己面對牆上張貼出來的成績名次。而馬丁是一個好學生,也是一名矯健的運動員;他一向如此。他的汗流過紅光滿滿的臉龐,滑過光潔富有彈性的體肌,浸濕了短衫短褲。

谷歌他的時候,除了一篇他為少年觀護所寫的案例故事外,就是他參與羽球比賽的照片。也只有一、兩張。但也夠了。他沒變,小眼睛,頭髮濃密,笑容仍如春陽那樣溫煦。不,再細看,人好像變寬了,胖了一點。拜網路科技之賜,就這樣見到了。他也會谷歌我嗎?做為一個有活動的人,我也會被谷歌攫住,被迫留下洗不掉的文字和影像。儘管我一直想隱姓埋名過日子。

「書中寫到了你。」我說。

「不要告訴我第幾頁,讓我自己看。」他說。

他是認真的,他會看的,即或他沒有這個義務。我相信書會隨著他上火車,進辦公室,再上火車,然後回家。睡前他會看,直到疲倦了,或者被他的妻子提醒該熄燈了,他才把書放下。那位妻子是我的學伴,她叫萍;當年我們學著學著,我就把馬丁推薦給她,她欣賞我的眼光,笑納了他。

這次我決定見馬丁一面。

南下的高鐵列車穿行城巿和鄉村,溪流和田野,浮雲滿天。至少有十五年,這個島上我最南只到桃園,為的是搭機,要返回一個我暫時定居的地方。列車裡聞不到外面空氣,但不知為何,看著窗外景色翻飛,我內心有些悸動,似乎在告訴自己:這是台灣,我斯生斯長在這塊土地上。

人不親土親。

台南到了;我的心噗噗跳,太多大學同學都在腦海中模糊了,而我還記得的是徐,以及馬丁。谷歌徐,律師一名,去電他的事務所,他熱心熱情依舊,告訴我許多同學近況,也說馬丁從嘉義借調到台南去。

終於聞到台南的空氣,或許因近兩年台南像顯學一樣,被大量書寫並且讚美著,就總覺得這裡的氣息在溼熱中,更顯得質樸厚重,深具人文底蘊。陽光曝曬,和風微微,我從台北的冬晨中所攜帶出來的呢大衣變得累贅了。

計程車載我從郊外進入巿區;古都街巿狹窄,人車走動,一片赭紅牆樓晃眼過去,「那是孔廟嗎?」

答:「孔廟在那邊,這是延平郡王祠。」

車停在法院,資費三百多元。身為法律系畢業生,第一次進法院,想著竟覺得自己可笑起來。通報等候,我早來了五分鐘,就要相見了。

馬丁下樓來,是我先見到他的,他穿短釦長袖束口T恤,拉鍊背心,藍卡其褲,手上拎一袋東西。徐已經告訴我,馬丁戴眼鏡了,果然是有;又說生了華髮,看似也有。我起身喊他,相見歡,都笑;那是夢與現實的無距離。

他領我進一家百貨公司,上電梯到一家泰式裝潢餐廳,裡面賣的卻是西餐。他不講究吃食,就全權交我來點菜,兩分義大利麵套餐,一分烤雞翅,一分焗烤蔬菜,一壺伯爵紅茶給他,一杯咖啡給我自己。他說本來邀萍一起來,可是她來不了,就轉交了一袋嘉義名產的酥餅給我。我收下了,說謝謝。

面對面坐著,跨越夢境看見他,才知道夢盤旋了好久,呆滯了好長時間。夢啊,從來不顧現實變化,執意留守過去,即或它有時也有自己的想像。馬丁老了。我們互問近況,家庭事業,也談了一些其他同學。總是這些,也無非這些。他努力想使我記起某些人,我的印象一時回來了,又任它流去。

我一直不覺得自己屬於他們;那四年,不,我後來多留一年,好像是我人生極盡想洗去重來的一段。可無論怎麼努力,還是留下一個人,一個夢,像懷孕難產的婦人,怎麼也甩不掉、打不下、掙脫不了這一個。

到底為什麼?

「還騎車去夜遊嗎?」我問他。

「沒有了,」他有點詫異我提起夜遊的事,接著說:「我總共去夜遊兩次,後面載的人,記得一次是皇,另一次就是你咯?」

我點頭。

那年二十歲吧,他還沒有跟萍在一起;日落多時,兩部重型機車從民生東路出發,爬上山區,向九彎十八拐逶迤而去。進入宜蘭平原,在一條筆直公路上飆車,時速一百五十公里。彼時我來不及阻止,也不想阻止,青春放浪一回,我已抱著死去的態度。再來一次?不,絕不。那一路我死緊抱著他。

「有一次坐火車到台北,萍帶女兒直赴娘家,我和兒子中途下車,一路騎車上去,途中奔馳好幾處地方。」他說。

時間改了,他背後乘載的人也換了;父子倆可否也像流星一般電光火石地飛曳於道路上?或有一秒鐘,兩秒鐘,我陷入一幅畫面裡。都說女兒長得極像萍,兒子長得極像他,他自己也承認,討照片來看,他皮夾裡一張也無。他說,兒女們問他為什麼你的同學要把你寫到書上?我想知道他的回答,但他沒有說出來,我也就不問。好像有些事不說不問比較好。

「還有去世界看看的心懷嗎?」我問。

他認真地說:「有,有時也羨慕單身的人,也想放棄一切出去浪跡天涯,」接著揶揄自己,說:「把這個念頭告訴萍,她看我一眼,說好,你去啊!」

說著我們都笑,知道這個男人是勤懇有責任感的,他一身擔子是怎樣都不會、也不肯放下的。於是他定型了,忠誠的另一面似乎就是如此。

除了家庭,馬丁自就職以來,焚膏繼晷,宵旰不懈,常把工作延伸到週末假日中。嚴審明證,查實判決上書,使他在公部門中獲得稱許,也在庭外獲得美譽,然而日積月累的案牘勞形,他的背微駝了。那漸漸佝僂的背脊令人看得心疼,亦教人為他感到驕傲。台灣何其有幸。

日正當中,街巿喧聲交融,我們站在路口告別。他沒有臉書,只能在我的筆記本留下電郵地址;寫的時候,我用手機照了他一張相。是他四十二歲的身影。寫完,他還我筆記本,我們握手,他說:「下次見面不要再隔二十年了,人生沒有那麼多二十年啊。」

我微笑,點頭。

2014年12月至今,也就是那次見面之後,我沒有再夢見馬丁。好像有個東西脫掉了,偷偷撒手而去。這段時間,我偶爾會想起那南國的風徐徐吹來,也會想起那日頭曬在他的白髮上,像一片張不開翅膀的羽毛。可是,我真的再也沒有夢見馬丁。一次也沒有。

馬丁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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