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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跑步
圖◎王孟婷
◎黃志聰 圖◎王孟婷
我既不胖也鮮少喝酒，卻莫名其妙跑出一個啤酒肚。
有人說是來自於遺傳，因為阿公和我爸都有這項特徵；也有人說可能是腸胃代謝比較慢，吃東西又不思節制的關係；臉友T是感性的人，他說啤酒肚是歲月送給中年人的禮物。
啤酒肚雖然不大，卻在日常生活中產生了困擾。一直不忘提醒自己遇高熱量食物淺嘗輒止，行經賣珍奶滷味香雞排的攤位也行軍似地快步通過，消夜更是成為拒絕往來戶，且時不時醞釀著跑步運動以「消肚」的念頭。
但念頭總是一閃即逝，像流星，來不及許願。
一直到和朋友H吃飯時，他開玩笑地說我穿型號M的波羅衫，卻得搭配腰圍三十三吋的褲子，橫看豎看都是有點「走鐘」的身材。當他講這些話時，餐廳播放的音樂剛好落在換首的空檔，以致於他的說話聲像一記轟隆響雷，連隔壁桌的陌生客人都忍不住轉頭看我。心裡想說只不過是肚子稍凸而已，路上到處都是，有什麼好看的。
翌日午後涼風習習，氣候宜人，適合運動。想起前一晚遭受的恥辱，突然驚醒夢中人似的，因而決定到附近的學校跑步。
久未運動，熱身操的步驟已忘得差不多，劈個腿，胡亂扭動身軀幾分鐘便走進跑道。剛開始跑時，有消肚成功後的美好想像加持，興沖沖地衝得很快，彷彿回到了年輕時光。雖是錯覺，卻也覺得開心。只是心臟和肺葉安逸太久了，一點也不耐操，跑了三、四圈便氣喘如牛，像離開海洋太久，張大口，呼吸困難的魚隻，而逐漸不聽使喚的雙腳猶如綁了鉛塊般沉重。
然而沉重的不單只有雙腳而已。
跑道上有兩位歐巴桑邊散步邊聊天。其中一位誇獎著自己的兒子有多麼將才，又是如何才情洋溢，年薪超過百萬，年終獎金至少三個月起跳，還有國外旅遊做犒賞。
這樣的對話在剛好待業中的我耳裡聽來，像讀牛頭班的學生自卑、頭垂得低低地經過資優班教室一樣。我想起有一次，憨厚的父親與左鄰右舍聊天時，被問及我怎麼有那麼多假期可以放時，一副想說謊又不知如何說起的模樣便覺得很對不起他。暫時在家過閒日子吃閒飯的我非但讓爸媽感到沒面子，更讓他們找不到半點理由可以誇耀魯蛇的兒子。
一位阿伯帶著小孫子在操場上放風箏。氣流不穩，風勢時大時小，風箏看似就要飛上天空，不消片刻又軟綿綿地跌落下來。聽說阿伯的兒子做生意賺到了錢，擴大營運規模時卻遭遇周轉不靈，與借貸的銀行玩躲貓貓，夫妻當同林鳥相偕「跑路」，不知去向了。
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起落總無常。我突然感到些許小確幸，因為跑步比跑路好太多了，即使步伐紊亂無節奏。
日子猶如跑繞著操場的迴圈，一再重複著相同的景物，譬如四季節氣、冷熱流轉，以及周圍那令人駝鳥般地不願面對，卻又無法迴避的老病……等等人生情節。
就像有天一大早，深受腎病所苦的母親說她的半邊眼瞼突然刺刺麻麻，像被電到似的，問我說她是不是快要中風了？我呸呸呸幾聲，要她不要烏鴉嘴，自己嚇自己，並以神佛說過的話安撫她。我告訴母親，神明曾說過她有修行的慧根，所以搞不好那是神祇準備附體起乩的徵兆呢。
我邊說邊故意模仿乩童起乩時的樣態，抖身搖頭拍桌，拿棍子當鯊魚劍。母親果然被我這賣力娛親的「現代老萊子」逗笑了，她說神明要是來附她的身，一定要拜託祂開幾支會準的樂透彩明牌，發了財，或許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了。偏偏身體病痛跟發不發財風馬牛不相干，一點關係也沒有。擁有了財富，病痛也不會平空消失。
後來母親看電視時，總是把音量開得很大聲，好讓她專心融入荒誕、灑狗血、好人不長命、壞人永遠死不了的劇情當中，然後又笑又哭又罵，大概是想藉此暫時拋開病痛上的煩惱吧。
表面上，我也陪著又笑又哭又罵，但一到就寢時間，關掉了電視機，關掉了客廳的日光燈，卻老是關不掉內心的嘈雜紛亂。
黃昏，陽光衰頹了，操場上運動的老年人變多了。礙於身體機能，他們大都慢慢跑個幾十公尺，然後更龜速地步行幾百公尺，快慢交替，如此反覆。
操場旁是高架式的快速公路，車流尖峰時段特別喧囂。輪胎碾過伸縮縫的叩叩聲，車輛拆掉消音器的嘶吼，極為清楚刺耳。幾分鐘後，忽然有救護車在公路上發出嗚鳴聲。聽說救護車上載著一位原本在家好端端，卻突然昏倒的老人要去醫院急救，可能是心肌梗塞之類的疾病。
運動的老人們都是此種疾病的高危險群，但他們抬頭看了一下，卻若無其事地繼續跑著、走著，或許歷經人生太多大風大浪，早已練就豁達看待人間事的本領了吧。
老人們跑過的路，嘗過的味道，我正在跑、正在嘗。他們的眼神及肢體語言彷彿告訴了我，很多事情慢慢想開了，看淡了，生活其實很簡單，就是跑累了休息，渴了喝水，容許有一點點迷糊，一些些執拗，也有些許孩子氣。日子，無非如此而已。
只是我還沒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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