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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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柏煜/壁虎

2016/04/20 06:00

圖◎michun

◎陳柏煜 圖◎michun

在我還小得能和全家睡在一起的時候,我最害怕靠牆邊睡。牆上有一枚小小的掛勾,上面沒有掛衣服,沒有掛畫,時鐘懸在另一面牆上,只是完美頸子上凸起的小小肉疣。一開始,我先用眼睛釘住它,可是沒過多久,我開始昏昏欲睡,眼神就鬆了。就在眼皮要闔上時,在那落下的葉子細縫中,看到了令我嚇出一身冷汗的景象:它突然用四隻長了吸盤的細腳飛快地跑走──無論是垂直的牆面、天花板、衣櫃的障礙,似乎都無法阻擋它;也就是說,我也無法阻擋它,它將毫不費力地爬過我身上──它不再是掛勾,是一枚標籤的幽靈,任意地去占有被牠貼上的東西。

如果一個人睡,或許就不這麼可怕了。我可以比照對付半夜那些飛進我的枕頭套裡,被血的誘惑一頭罩住的糊塗蚊子:開燈拘捕牠們。識相的就會躲進家具的黑暗縫隙裡,惱怒又不敢出聲;若真有一些癡心的殉情者,我會用衛生紙的嫁衣擁抱牠。爸爸媽媽睡得正香,如兩尊不允許被光線吵醒的石神像,我沒有把握在黑暗中翻山越嶺,而不踩到他們棉被底下的腳趾;另一方面,我沒有足夠的勇氣用衛生紙抓牠,說不定有毒。對那時的我來說,蜘蛛、蟑螂、甚至是老鼠都是碰到就會不得了的可怕毒物(後來我知道,牠會吃蚊子、蟑螂、蜘蛛,是毒物中的毒物)。

現在,牠正貼在時鐘的旁邊,發出「啾、啾、啾」,彷彿是親吻的聲音。我祈禱牠自己默默地游開。可是牠卻以為自己是第二個鐘,和秒針的聲音些微錯開,在小小的張力中爭辯誰是正確的時間。接近天亮時我還是忍不住睡著了。我必須說,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睡眠中被牠貼上標籤,奪走初吻。

這幾年,我的睡眠到達天頂的時間,半小時半小時地緩慢向後延遲。也獨獨在這些新開闢的空格,我才能彎起身子,心滿意足地躲到黑暗窄仄的魔術道具裡,讀或者寫一些東西。有時,牠會在角落,如一隻超商的監視器,和我一起值夜班。有時,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或許就在門外,一隻守門的猛獸(畢竟牠也是太陽──那隻白色獵豹的遠親),吃掉那些飛的爬的,以免不小心就掉進我的詩裡淹死,成為浮在水面上的廢字。可是,這微觀的獸,多年來失眠,長出金魚的泡泡眼,活像長出泡泡眼的小泥巴,會失眠的小泥巴。

只有我知道牠遠遠不只如此。牠,看似無辜實則狡猾,怎麼甘於當個小跟班?事實上,我們並沒有真的化敵為友──牠暗中威脅著我,雖然不再發出聲音,但就像牠跋扈地威脅時鐘一樣。與當年不同的是,或許我們真的儀式性地親吻了:我們成為了對手。

我閱讀時只能神遊潛泳,水的阻力畢竟是大的,不用多久都要起來呼吸換氣,這時我得輪班當那隻守門的獸,單純地當一雙眼睛,在藍色大門外張望──可能在我現實的床上,「看」而不「閱讀」;而牠近乎2D的存在,讓牠書籤一般掛在裡面,甚至整晚都不出來了──不是世界變成平面,而是牠就是平面,所以沒有障礙。一方面我守候牠,一方面又在睡夢中遺忘了牠,並因為在書與書的夾縫中瞥見牠逃竄的影子而嚇了好一大跳。

每當我把自己打扮起來,準備走出房門,以為自己是舞台劇主角時,牠會在一旁高高低低忙碌地奔走,一個搬動布景道具的黑衣人,彷彿在張羅我的背景;可是當我一出門,進入白天(而或許牠進入牠的「夜晚」),卻又發現自己說的話、送出的稿子,都是模仿牠矯捷身手的那場「真正的戲」,我只是這場表演的文宣罷了。

那天晚上我們賽跑。誰先到屋頂的角落誰就贏。牠跑起來瞬間分身一整段流水的逗號,在數學式裡面打水漂的加號,看起來輕盈極了,簡直讓人毫無希望;而我是個跛腳的傢伙,習慣性向後刪除,在前方製造更多虛無的障礙,一架順著背後軌跡滑行的沉重雪橇,或許參加倒退跑的那組勝算比較大。我們最根本的差別在哪裡呢?一個是有尾的,一個無尾。在夜晚沒開燈的家裡賽跑,牠一路領先,已經下了樓梯,進入餐廳的賽區,我因為劇烈運動的缺氧有些恍惚,烘衣機底下捆收起來的舊地毯、水表、熱水器、緊急照明燈……慢速地在我身邊晃蕩,追討自己在家庭裡的地位:牠們總是包括在內,但從來不被言說……我一直追在那條尾巴後面(尾巴到底說了什麼),追著那條神秘的魚線,並張大了嘴巴──

我必須趁最後的機會告白了:在我剛要進入青春期的某個下午,我在深色的木紋地板上發現了擬態的牠。家裡一個人也沒有。牠就這麼大剌剌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沒有逃開或迴避的意思。我緊張得手心冒汗。在彼此凝視的對峙中,牠也緊張地鼓脹起來。我想過要去找衛生紙把牠包起來丟掉,但雙腳卻沒辦法移動。而我自然地,彷彿有人暗中教導一般,輕巧地拿起一旁的鐵椅子,椅腳對準了牠盡可能緩慢地朝牠逼近。牠沒有移動,似乎期待著即將到來觸碰的剎那,圓形的影子已經壟罩住牠了。我沒想過牠不會逃。一陣強烈的罪惡感從裡面不斷嘔出來。椅腳下面一攤深褐色圓圓的紀號,和地板如此相似,讓人以為擦也擦不掉……就在以為一切都結束時,我瞥見一條尾巴如蛇迅速游開案發現場,我追了過去,發現牠竄進我自己的房間。這陸上的蝌蚪,會在衣櫃裡變成怎樣的怪獸?

──我們一同竄進食品櫃裡,繞著罐頭、泡麵跑了幾圈,從蟑螂和老鼠才知道的古道裡爬出來,沿瓦斯管線衝刺;被電線的火花弄傷的腳踝,在洗手槽下漏水的溶洞湖泊裡滑了一跤;在鞋櫃裡發現了好幾雙早該扔掉的舊鞋;在汽車造型的倒帶機下面撞倒了幾捲錄影帶;然後就是回程了……跑著跑著,我的足跡愈來愈淡,幾乎辨認不出意義來。我跑到終點屋頂的角落吟唱著小夜曲,度過下半夜。牠已經不見了。所以到底是誰贏了這場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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