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愛珠
女兒開始練習走路的時候，一次自己捧著水杯，緩慢挪步。步伐不穩，杯中水全潑在地上。她伸手去撈，試圖將地上的水拿起來。小手撥來撥去，發現握不住任何一滴。孩子當然還不懂得覆水難收這類陳舊句子，一如她還不懂世間一切的不可逆，如時間，人間聚散，以及死亡。撞見嬰兒舉止，我心裡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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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里糊塗活到中年，直到小孩出生，開始格外意識到時間。像夜深人靜聽著鐘，一秒一頓，滴滴答答。以這「母女學步」專欄來說，年頭寫到年尾，兩週刊登一次，今天是最後一回，等同十個月確實經過。首篇專欄文章刊登時，女兒七十三公分，體重八公斤。現在她九十公分高，十公斤重。十個月前只會一個詞，把拔。現在能用疊字說不少話，能說要和不要。昨天，她點點自己胸口，說「我」，神情自豪。
時間從未如此具體。經歷生育，我從頭認識一個人，而不僅是某個階段。眼睜睜見一個小人類自腹裡出來，從一截手臂長，長到及腰高度。她翻身、抬頭、坐起、爬行、走路、認人，僅十八個月。
成年以後，幾度對時間失去警覺。畢竟一個成人的十八個月，時常未有進展，一場專案尚未請款，一本論文老寫不完。況且年輕時候，大把時間不是用來凝視，而是揮霍的。沒完沒了的網路社交，無疾而終的戀愛，惶惑漂浮、四顧無人的時期，何止十八個月。而現在，有個生靈在眼前，日日有變，我眼睛不眨，都來不及看。心裡焦急，氣喘吁吁。
孩子本人倒無所謂。嬰兒未有時間觀念，分不清昨天今天明天，聽不懂什麼是等一下、下禮拜、以前、以後。唯有現在，當前，此刻。
我們在睡前放下窗簾，熄掉燈光。待女兒起床，才表演升旗似地揭開簾子，讓她看窗外白亮，逐漸習慣天暗天光是一天。但不太有效。嬰兒醒著的時候，今天就還沒結束。她現在玩，現在喝奶，現在要抱你。沒有下次，不待明天，嬰兒活在此時此刻，不敷衍時間。
時間透明，以人證物證為記。嬰兒是時間的人證，她一眠大一寸，頭也不回。我目睹光陰挪步，稍縱即逝，而起敬畏之心。因為生了個孩子，更知道惜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