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 圖◎徐世賢
許多人嗜甜。愛甜也許是天性,一點甜像是犒賞,給人生增添了樂趣。
英國兒童文學裡的維尼小熊熱愛蜂蜜,三餐吃蜜,中間點心也吃蜜,家裡總有許多罐蜜。一天牠走到一棵大樹下,聽到頂上蜜蜂嗡嗡不絕,抬頭看見高處一群蜜蜂飛來飛去,想到了蜂蜜。於是爬上樹去,愈爬愈高最後跌下樹枝,掉進莓子叢裡扎了滿身刺。另一天牠拿了自己一罐蜜要送驢子好友做生日禮物,走到半路肚子餓一下吃得精光,懊悔不及,只能洗乾淨了用空罐子權充。
我們都有饞甜的維尼小熊時刻。
小時想吃甜發作,便到街頭小雜貨店買幾角錢酸梅或山楂。酸梅裹了細鹽,入口第一是強烈的鹹,接著是讓人齜牙咧嘴的酸,鹹酸結合竟出現了奇蹟:甜!一顆含上好久,直到滋味全無,馬上又丟進一顆,再來一次齜牙咧嘴。那樣寒酸的甜也吃得津津有味,心滿意足──好個欲望低微可做哲學家的年代!這時大半生已過,想到的是一些並不奇特的甜食。
父親有時下班經過西點麵包店買了菠蘿麵包回家(通常是吐司麵包或蔥麵包),愛那層金黃甜美的殼。後來發現一家比較遠的店裡有夾心奶酥的菠蘿麵包更好吃,有時特地跑去買。
過年期間,母親做的紅糖年糕切片,裹上麵糊煎到金黃,喊我們趁熱吃,是至高享受。或大家一起揉的湯圓,放紅糖和大塊薑煮一大鍋,好香!隔天偷偷拿湯匙從鍋裡撈一、兩顆冷吃,慢慢嚼那硬湯圓,別有滋味。
天冷的日子,烤番薯的販子到巷子裡,長串鐵板甩得丟丟響,聽了忍不住嘴饞。一人衝下樓去買幾個大家分,焦黑的皮剝開是紅色綿軟的心,熱烘烘甜滋滋,天下美味。
永和竹林路有個出名的蟹殼黃攤子,賣甜鹹兩味,鹹的包蔥,甜的包糖,都好吃。總是出爐就賣光,運氣好才買得到。趁熱吃,金色酥皮裹了芝麻香脆,咬進去是蔥香或恰好的甜味,勝過任何西點。在台北或洛杉磯也買得到,比不上竹林路的原味。
郵局前面街角,有的日子黃昏時分,一對年輕夫妻擺了花生糖攤子。紅皮肥大的花生,薄薄一層糖衣裹著,一點甜味托出花生的香脆,十分特別,到今天還是我吃過味道最美的花生糖。還有芝麻糖和花生芝麻糖,也一樣好吃。難得遇見,不過幾次而已。仍記得那對夫妻,清秀,笑容真摯,氣質特別好,彷如古典小說裡走出來的落魄讀書人。我讚他們的花生糖好吃,他們說是用特別揀選的新鮮花生烘烤,薄薄澆一層糖漿,足夠黏住花生就好。相對,金門鄉親來時必送的貢糖,金黃花生酥一咬就碎,香是香,但甜得不得了,簡直像純吃糖。
吃過一次流動攤販賣的豆花,小販以薄薄的金屬勺子小心從深筒裡舀出放進碗裡,白色細嫩,澆上一勺薑糖汁,托出爽滑微甜的清淡豆香,好到不是人間食品了。
年輕時代和好友上台北坐茶館,某家配的豌豆黃印象特別深,微黃,小小一粒,入口淡甜溢滿了豌豆香,配一口茶,好似成了哲人。在咖啡館和茶館消磨了許多時間,有無盡的話可聊,可是都說了什麼呢?
芋泥味道比較華麗,難得吃到。
父母一位我們稱大肥阿伯的好友極愛,一次大說特說好芋泥怎麼個香法,聽得大家流口水,於是母親請他到家裡來示範。那天他帶了材料來,我們好奇觀看。只見他挽起白襯衫袖子,先刨芋泥(花了好久好久),然後放入熱豬油鍋中加上新鮮橘皮刨的屑炒香,最後蒸熟,滿屋芋香讓人如醉如癡。終於完工一嘗,果真好吃,任何館子做的都比不上。我在〈氣味穿遊〉裡形容:「那香氣宛如深紫絲絨裡嵌進了橘金蕾絲,濃郁中微微開了道天窗。」沒牛奶或牛油,純正古老豬油口味。不像現代許多糕點像月餅、綠豆糕、鳳梨酥都改用牛油,傳統風味盡失了。
有個麵茶的特殊記憶。
那年九年義務教育開始,永和國中還沒教室,我考上埔墘的光仁中學,路遠,沒公車可到,得搭校車上學。母親特地用豬油炒了一大鍋麵茶,炒時滿屋濃香,大家都巴巴等候來上一碗。可惜這鍋沒弟妹的份,專給我做早餐用的。於是每天清晨六點,鬧鐘把我叫醒,是我唯一為了上學摸黑起床的經驗。當全家仍在沉睡,我用熱水瓶裡的熱水泡弟妹吃不到的麵茶──第一次感到了孤獨。喜歡有時泡得半乾半溼,為了吃到一粒粒喀嗤響的黃色蔗糖。後來在《紅樓夢》裡讀到寶玉吃麵茶十分驚訝,原來這廉價平民食品竟貧富咸宜。
我考高中是全家初次面對聯考大戰,前一夜父親下班特地買了一大盒蛋糕慰勞考生,大家一見眼睛立刻大了。父親笑嘻嘻打開,海綿蛋糕、奶油蛋糕、蛋撻、椰子撻等,各式各樣,人人有份。似乎大學聯考時也有一盒聯考蛋糕,我的印象是之後弟妹參加聯考也有,成了家庭傳統。小弟卻說從沒享受到聯考蛋糕,根本不知有這回事。是他不記得,還是到了他上考場盛況已過不稀奇了?其實連妹妹也不記得,我對自己的記憶不禁動搖──難道只因身為老大我是開路先鋒,得到特殊待遇?
到了美國,在紐奧良一位美國朋友家裡過耶誕節,愛上了鹹香的烤薄核桃,也愛上了甜得嚇人的薄核桃派,可能是我吃過最甜的東西。整個派就是薄核桃加糖和牛油烤的,誘人的金棕色,入口濃郁甜香,一吃就停不下來。幸好是過節食品,偶爾吃到淺嘗而已。每到節日在店裡看見必癡癡拿起,天人交戰一番才不捨放下。從沒做過薄核桃派,但做過薄核桃蛋糕,南方食譜,薄核桃打成粉,混了麵粉、雞蛋、牛油和糖(減半),也香,只是有點麻煩,做過一、兩次而已。
在西班牙吃到一種杏仁餅,無糖,可是極香,心裡覺得是甜食。剛巧那天在一座古城小店買到,再回去就沒有了。台灣做的杏仁餅我一向愛,儘管過甜。和無糖的杏仁餅一比,才知杏仁真味。
很長一段時間,為了愛吃不嫌麻煩做各種甜食,還買食譜研究。婆婆酷愛甜食,以前去看望她和公公總是有某種蛋糕或甜餅等著,從她那裡學到了罌粟籽蛋糕、蜂蜜蛋糕和匈牙利牛角甜餅。我尤其喜歡匈牙利牛角甜餅,那磨碎薄核桃混打發蛋白的餡特別香。我跟婆婆要食譜,她說:「這餅不容易做,要花很多時間。不如你們來我做給你們吃。」好些年後,婆婆蒐集了最愛的食譜裝訂成冊給所有子女,我終於得以自己做匈牙利牛角甜餅了。果真如婆婆所說,十分麻煩。有酥皮的部分,還有餡的部分,從拌、擀到包,很多道手續,至少要花四、五小時。做了許多次,一路調整食譜直到滿意。最後我的牛角甜餅比較小巧,皮薄酥鬆,薄核桃餡香甜恰好,簡直有點得意。可是不常做,實在太費工夫,每次做完都發誓不再做,過久嘴饞忘了辛苦又動手做起來。
愈來愈少吃甜,也早已不再做糕點了。可是不免想念,尤其是特別喜歡的像豌豆黃、蟹殼黃、紅皮花生糖。真饞起來便吃一小塊上等黑巧克力,或一小撮花生配杏脯便足以應付。實在饞不過就向B下訂單,請他做拿手的罌粟籽蛋糕或瑪德蓮小蛋糕。
一個週末好友請吃飯,B說他烤南瓜派帶去。南瓜上市,正是做南瓜派的季節。我覺得再好的南瓜派也普通而已,建議瑪德蓮小蛋糕,好吃又不那麼麻煩。他說不麻煩,動手了才想起從開南瓜煮熟打爛做餡多花工夫,然後調麵擀酥皮又是另一番工夫。有點像維尼小熊,為了蜂蜜扎了滿身刺在所不惜。所以他的蘋果派和南瓜派特別好吃,微甜清香,嘗得出南瓜和蘋果的味,遠勝市面上買的。
耶誕節時妹妹妹夫來,一年沒見,我們聊個不完,不然就是煮和吃,人聲加上菜香,家裡熱鬧哄哄。B要烤甜點,我建議做巴西巧克力蛋糕,至於甜餅可以用開心果試試。「英國烘焙秀」上常見那些烘焙者打碎開心果放進蛋糕,那濃綠特別漂亮,因而想到用來做甜餅。他上網找了個義大利食譜,材料很簡單,不放麵粉,糖微量,就是杏仁和開心果個別磨細加蛋拌勻搓成團,然後兩指在中間一掐,放進烤箱就成了。第一次核果磨得太粗吃來扎口,第二次精細許多,入口香味十足,我們一致讚好──他又多了一樣拿手甜點,正好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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