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丹 圖◎黃子欽
有位作家說過:「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老朋友、舊時代、古書、陳釀,等等。尤其是我們一旦上了年紀,對老、對舊,更是留戀、懷念。」據說,這位作家說這段話,是借他自己的作品《委曲求全》(She Stoops to Conquer)中的老頭兒自說自話兒的。
我豈能和這位作家相比。巧的是,我今年已是九十六歲,真正開始對生命中的過去,幸或不幸也有一段段醺醇的回憶。如果以人、事、地三者間,在我腦海中經常糾纏不清的平均率來說的話,除了囚居綠島,當了十年(1949至1960)的政治犯,當以在永順艦服役的那段日子為最。
1946年,我奉命由LSM433調去「八艦」(注)之一的永順艦。調艦這件事,說來就是一件怪事,那時我只是一名信號上等兵,十八歲,這項人事命令,卻是代總司令桂永清在一次官兵代表座談會上親口下達。桂永清以代總司令身分(陳誠總司令)來到青島,我剛從海訓團畢業,被分派在LST和LSM等尚未成軍,後來被命名為「中、美」(另有「聯、合」)號登陸艇上艦訓,被推選為士兵代表,在會上輪我發言時,初生之犢,不知輕重,大放厥辭,或許說來成理,記得聞聽我發言的桂總,和侍立他身旁的徐時輔中校(後來被調任興安艦艦長,我任電訊中士)同步耳語,隨即宣布,即日起,我被調派永順艦,散會後立刻報到。
未知是禍是福,但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回LSM拿了自己東西,實習艦長還沒回來,向值星官辭行了就走,從這個碼頭走到另一個碼頭,向永順的值星官(好像是通信官馮兆鴻)報到,軍需發給我夾克、軍毯等,指定了床舖,已經是下午八、九點了。馮兆鴻告訴我,我就在他這一隊,他就是第三隊隊長,行政管理上全艦分四個隊。他把我交給我的頂頭上司陳榮輝上士,是位緬甸華僑,半月後離開了,據說回老家仰光去。我知道還有一位信號中士叫徐次君,毛筆字特佳,當時被借調軍需室,不久戴上大帽花,成了中尉軍需官楊國紹的助手,我也被升為信號下士,占了信號上士缺,一名上海練營的陳子明成了我的接班人。這些如今看來完全雞毛蒜皮的小事,當時在一名小兵眼中,竟成了了不得的大事,都是在不到一年間,陸陸續續地發生。想到了先記在這兒,免得丟三落四。
我上永順那一年,艦長馬紀壯中校,副長陳在和少校,卓祖馨剛由電工上士升任少尉通信員。二、三十年後,他們一一都當了將軍。
第二天早點後開航,站進出港位置,陳榮輝招呼我上駕駛台,航海官站話筒位置,重複艦長向舵房下達口令,艦長通常站在信號燈旁邊,一方面下俥舵口令,一方面踮腳伸脖子,前瞻後顧,監看艦身會不會碰撞碼頭或鄰艦,陳榮輝和我站在一旁竟成了閒人,也是旁觀者。我注意到一位手拿擴音喇叭的人,後來才知道他是聲納上士王業普,在駕駛台上不斷前後走動,接受艦長指示,大聲喊叫著,通常是fender長fender短地喊個不停。俯看那艙面上應聲而做的動作才知道fender乃是碰墊。艙面上有帆纜軍士長指揮著水兵們以手拉的fender到處移動,以防止可能和碼頭或鄰艦的碰撞。說來有趣,第一隊隊長是艦務官王庭箎,麾下有帆纜軍士長和槍砲軍士長各一,分別姓牛姓馬,每逢進出港,第一隊的官兵最辛苦,因而被戲稱為「牛馬隊」。牛馬隊不以為忤,因為,等到出了港,便輪到其他隊的人,做牛做馬了。
艦身離開了碼頭,fender聲音沒有了,王業普鑽進了在駕駛台前端的聲納室。這時艦長走下來,坐到前右方的圓凳子上去。陳榮輝低聲說:「該有我們的事了!」果不其然,馬紀壯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佳,看也沒看我,只是messenger地喊了幾聲,我當然不知道是喊我,陳上士替我應答:「報告艦長,他就是昨天剛報到的信號兵。」叫他給峨嵋打一個燈號,問「現在靠他們加油可不可以?」這當然是極簡單容易的任務,在海訓團和在艦訓時,這是最起碼的小case。我應聲是,便走到剛剛他站立的位置,陳上士跟著來,問我知不知道峨嵋的呼號,我說不必了,前面只有她一條船,把她喊應了再說。我開了燈對準她但不按固定按鈕,因為我要隨著船身搖擺而調整她、我、和海浪被掌握了的方位。我用CQ碼對準喊,不久對方被喊亮了,陳遞來紙條,我知道那是好意,是寫好了內容讓我照打,我拒絕了,我熟練地打出:We are going to lie alongside you, OK? 這不是我自己寫的英文句子,只是把在受訓時早經背熟的很多句子拿出來一個派上用場而已。當然,對方的回答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好多句子中的一個。所以當對方回答時,我是一股勁地按下了T碼,意思是 go ahead(請說罷),也大聲讀出了峨嵋的來碼,我不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讀,而是一個英文字一個英文字在風濤駭浪中喊了出來。我知道這時候大家在傾聽,真的是在雙耳傾聽的人,一定包括艦長在內,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給海訓團丟臉,聽說你們八艦的水平高,我們海訓團畢業的也不含糊。
靠好了峨嵋,艦橋上只留下我的頂頭上司和我,陳說,他好替我擔心,這關通不過,「你知道嗎?艦長的意思是要把你放在廚房裡,現在沒問題了。幹信號原本就有徐次君,這下他幹文書幹定了,這次航行只有你幫我。」陳上士人極老實,是名大三僑生,在重慶從軍的。在那次航行中,他把所有他主管的信號器具都一一交給了我管,連電動縫紉機也教我如何操作,教我納悶的是,他等於辦移交,因為是報告了通信官的。半個月後回航青島,我外出返艦,沒有再見到陳榮輝,至今約八十年之久!
永順艦在那兩年(1946至1948)的任務,老是出海巡弋,以青島為基地,停泊的陸地是秦皇島、葫蘆島,有次還在塘沽靠岸。印象深刻的是,天氣真冷,零下二十幾度,但是不怕冷;不富裕,但是總不缺錢用;學會了騎馬,學會了逛平康里,學會了喝燒刀子;還有一個重要的是,知道了軍中也有虛假。容我一一道來。
馬紀壯給我的印象很快好起來,但又很快不好起來。和他單獨相處的時間,通常在零到四的駕駛台上,艦長不值更,可是他愛夜中來,奇怪的是,我好像零到四的更特多。第一次在航海室的Maneuver Board(艦隊操作舨)上看到一本小冊子,上書Night Order(夜令書),我翻開一看,常有「零到四更時叫我,紀壯」,下註月日時間,粗粗鋼筆字,顏真卿的體,看得好舒服。對軍人的看法,當時我有兩個極端:粗料,軍閥型;洋裡洋氣的,飛將軍是,出國接艦的八艦官兵也是。沒想到馬艦長喊messenger也好,下達俥舵口令也好,甚至連夜令書的封面偏偏寫英文而捨中文,叫log不稱航海日誌,居然中國字寫得如此上了段。我小時候臨過顏帖,所以更增親切感。有天夜更不多久,值更的航海官要我去敲門叫艦長,怎麼話筒沒人應,我到了艦長室門口,他也正好要進門,看樣子是去了小廚房,叫我幫忙拿他手上的熱咖啡壺,推門進去,把壺放在桌上時,看到一本《霍桑探案》,被打開了反放著,他問我:「你看不看偵探小說,我喜歡,尤其是《霍桑探案》。」我笑了走開。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的不是官腔的私人話,而且不帶一個英文字。他對我們幾個艦長室附近的小兵真還不賴,有次他衝著我們說,你們常常把小廚房裡面東西吃光了,又不給我補齊全,教我好不方便。這裡說的「你們」,是我們幾個喜歡打籃球的人,電信室的王永久、曹仁榮、管小廚房的汪席有,和我,還有「跨得馬」(quartermaster)談瑛、張德洪等,有時在陸地打球回來,慫恿汪席有在小廚房拿冷飲和水果,有好幾次忘了再去補齊,也不是常常啦,瞧他故意說得誇張。他是河北人,可不像北京人說話那麼膩味,也沒有津嘴子那麼油,有磁性,聽來親切、舒適。時間久了,知道了他喜愛看偵探小說,也知道了他為什麼在出海巡弋時,老愛在零到四的深夜裡,上駕駛台坐一坐的原因。
那陣子,我們在海上抓匪船抓得厲害。所謂匪船就是在雷達裡看到了目的物,如果由航線上看出是從匪區到匪區(好比從煙台去大連)的機輪船甚至機帆船的話,十之八九要把它攔截住。常在半夜裡聽到如此廣播:「檢查隊注意,請聽候通知,在後舺舨集合!」檢查隊的組成以牛馬隊為主要成員,每次動員人數不等,視被檢查對象的規模大小而決定,別的隊少有官兵在內。主要任務是檢查和審訊,而更重要的工作是押解匪船上的人,和搬運匪船上的貨。一旦檢查隊動員,比起general quarters(戰鬥位置)毫不遜色,緊張中透著熱鬧、神祕,人人興奮,滿懷希望,沉不住氣的人加倍樂不可支,形之於色。原因無他,「財神爺」來臨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