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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胡子丹/我在永順艦的那段日子 - 2之2

2025/03/07 05:30

圖◎黃子欽圖◎黃子欽

◎胡子丹 圖◎黃子欽

檢查匪船,初期我的任務是上駕駛台,把左或右的信號燈甚至探照燈,對準後舺舨包括已被繫住的匪船照得透天亮。看那檢查隊的人個個荷槍實彈(卡賓和0.45手槍),身著救生衣,手執手電筒,匪船上的人,被驅押到後砲位或深水炸彈旁,匪貨被一一搬運到我們的船上來。搬運和審訊同時進行,有次人特多,我也被派任至一個臨時小組擔任記錄。審訊快速簡單而有重點,定是經過專家研究而設計,三人一組,一人主問,一人觀言察色,一人記錄;姓名、籍貫、年歲、教育程度、擔任職務、裝載何物、起航港口和目的港口,是不是共產黨員?回答這最後一問的「是」或「否」最重要,決定他是否被立即釋放,說是決定他的生或死也不為過。可是就有極少數的回答教我們歎息,我當時不明白,即使現在想來也深為不解。他說他是共產黨黨員,乾脆而明確,不是被逼或被蠱,往往由被審訊人的談吐、神態,或舉止來看,不像共產黨員,尤其重要的是,他沒有回答他是共產黨員的必要。審訊人一旦遇到了這種面不改色的肯定口供,總是要他再想想再回答,並且明白告訴他,如果不是共產黨員,他會被立即釋放的。結果是我們失望的多,不得已,只好交由檢查隊押走,暫且集中後舵房,回航青島後交由基地處理。聽說是凶多吉少。其他不是共產黨員的,統統回去他們原來的船上,任由開航他去。當然,被釋放的人如果無能力自己開船,則交由其他船隻,囑令代為處理。原船則拖回青島交差。

匪貨則由我們自行處理,在何埠售出,以何種方式售出,相信包括我在內,是一個永遠無法知道的答案。出售所得的銀子,是按「點例」分配的。聽說有大部分是回基地時報繳,其他的劃分為一百點,馬紀壯和副長以下均各有其點,例如小兵如我也有零點多少。幾乎每人皆知自己能分得多少。在匪貨出清後,有人急於向軍需室打聽,總收入多少,則立刻知道自己的所得了。我清楚記得,每次巡弋都有斬獲,而我能分到多少,總比我的一月餉銀為多。對於這件事,我尤感新鮮的,有次分錢後即將靠碼頭時,聽到馬紀壯的艦內廣播,他說:「你們下地時,不要太騷包,不要表現出大爺有的是錢的樣子,但也不要太寒酸,遇到友艦朋友,不妨很自然地請個小客。上層關係我來,其他關係則要靠你們了。」他很注意官兵的私生活,每次類似廣播,總不忘了說:「逛平康里要注意衛生,最好多打茶圍少上坑,short time可以,避免over night。」over night是針對官員們說的,當兵的沒有外宿規定。

在青島我們下地的去處只有看電影、上館子,和逛平康里,打籃球是在碼頭附近球場。我們幾個球迷最初對逛平康里一事,止於耳聞。後來,我們也稍稍陽奉陰違了艦長的命令,去平康里,每次都是打茶圍,吃紅棗、嗑瓜子,熱噴噴的蓋碗茶,加上二十多歲漂亮姑娘們陪著聊。後來到了秦皇島、葫蘆島,逛平康里,開始頻繁起來,一來天氣冷,再來沒其他去處,三來就是那裡非常人情化和家庭化。關於這所謂的人情化和家庭化,事隔三分之二世紀,我必須嚴正地詮釋一下,人情化和家庭化當然是假,明知是假卻仍當真,「假作真時假亦真」。舉例說,每次去了,她們總關照我們不要再去,她們常個別耳語,來得次數多了,有人便淪陷了,便陣亡了。也許是欲擒故縱,可是每次給了茶圍錢,從沒有當面數過錢嫌少要多的,又如何解釋呢?有時又挑明了說,某某是你同艦上某某的人,是不可以亂來的。也許她們嫌我們這幾個小不點太嫩了,還不到二十歲,也許是我們心理上把她們看成了大人,而我們只是小老弟而已。總之,漬留在我的記憶裡,平康里不像窯子,真的,在我們那幾年稚齡的剛性生涯裡,增添了幾許柔柔軟軟的溫馨佐料。

提起騎馬,那是在秦皇島的事,每次一靠碼頭,幾十匹高大健壯的關外馬,便被牽了來亮相,此時便官兵有志一同了,只要是輪休的,各揀一匹坐騎,揚鞭絕塵而去,當然,剛學時很有苦頭吃的。至於喝燒刀子,那是在葫蘆島使用關外流通券,一罐罐的燒刀子,初喝真夠嗆,好燒好燒。有次離航葫蘆島,王庭箎廣播:所有酒罐子、捨不得丟的,請放到自己壁櫃裡去,不要放在床下,乒乒乓乓的。」可見,在永順那段日子,都被訓練成酒家子,最起碼,酒膽是不小的。

艦長告訴我們,每次有了「銀子」,要如何肆應於友艦袍澤之間,當然是良意美語,我聽了當時就有點怪怪的。可是,怪怪的事兒卻是接二連三地來。有次我們在海上,接到續航秦皇島的命令,說桂總要上永順。航行中的艦船,當然髒兮兮,艦長在駕駛台上有了點子,他對副長陳在和說,把吃水線以上的船身油漆一下。後來聽到有人批評,哪有這樣搞的?太馬屁精了罷!一天一夜搞得人仰馬翻的,幸虧風平浪靜,油漆好了,立刻加速趕去目的地。記得桂永清上了駕駛台,誇獎說:「你們的船保持得很乾淨嘛!」馬紀壯的表情平平淡淡,說:「我們一向如此!」大家聽了嚇一跳。還有一次,桂已經在永順,到處兜悠,馬在駕駛台對副長說,你下去和艦務官他們準備一下,待會兒總司令上來了,我建議我們來一次general quarters,要快要搞得漂亮。果不其然,那次的動作確是比平常的操練時間快了一倍多,而且氣氛逼真,桂永清看得讚賞有加。

桂永清真除後不久,艦長有次集合時說,總司令寫了首海軍軍歌,本艦有幸,被指定為試唱單位,熟練了,回航基地時立刻推廣到全軍,現在指定卓通訊員教唱,的的確確是卓教唱,到了1990年,相隔約四十多年,不知哪家媒體報導有誤,說海軍歌是陳在和教唱的,我曾為文糾正,說是卓教唱的(見1990年5月9日《聯合報》〈海軍軍歌卓祖馨教唱〉),由第三隊為種子隊,第三隊就是我所屬的這一隊,航海、電訊、信號、雷達、聲納、電工等的雜牌軍,卓通訊員叫卓祖馨,嚴格說來,他原是學電工的,他是交大學生,也是在重慶從軍的,斯斯文文,白邊眼鏡,是永順少有的四隻眼。對他最初印象,在工作上極為認真,記得有次去他的工作間(艦長室側、電訊室對面)借一支工具,他轉身在插在壁上形形式式的工具中,手到擒拿,交給我時說:「隨時用隨時拿,但是一定要歸放到原來位置上,我不開燈,隨手都可以拿到我要的工具。」當時我立即有的反應是,此人非池中物,鋒芒如稍收歛,前途不可限量。後來官升少將,退役後在舊金山某大公司任port captain。

卓祖馨是用口琴教我們唱海軍軍歌:「我們是中華民國的新海軍,乘長風破萬里浪!」在口琴伴奏中,我們倚蹲在四十咪喱機槍的砲位裡,在海風掠耳、海浪、海陽伴舞的好多天的航行中,終於成功了練唱任務。我們只是單純地奉命學唱歌,哪省得給了我們馬艦長升官的階梯,增添了好幾塊磚石。

永順艦當時的副長陳在和,和我幾乎不曾有過私人交談的非公事話。但是我對這位福建才子有幾分敬佩,有幾分羨慕,給我的印象是不怒而威,在工作上沒發生什麼差錯,這點馬紀壯則不然,靠同一碼頭靠了那麼多次,老是不熟練,有次把美軍一艘拖船呀什麼的撞了,一名水兵由直梯上冒出來,褲子也來不及穿,開口便罵:fuck、fuck。罵了老半天,難得一次由陳在和靠碼頭,幾個口令,清潔溜溜,在很少fender聲中,毫不囂張地靠妥了碼頭。對他還有好幾分羨慕,是每當永順停泊在港,總有時髦漂亮的女孩子來找他,不久,便和他下艦外出了。

海軍軍歌唱遍全軍的同時,馬紀壯調掌太康艦,以後更是搭電梯般升官,直至總統府祕書長、資政,我在他離開永順後不久,稍後於上尉輪機長張企良調差興安艦,也被調去該艦任電訊中士,結束了我在永順艦的一段日子。

將近八十年來,我和馬、陳、卓之間,也有見面機緣,年代記不起了,但值得一記。馬在駐泰大使期間,有次我隨張佐為、田原、嚴重則參加新加坡的國際書展,回程時我獨自去了曼谷,因為事先有連絡,他派人接機,約我至官邸晚餐聊天,那幾天給了我很多方便。和陳見面是在舊金山他的辦公室,那時他任舊金山某公司port captain,看到我高興極了,要我留在他身邊幫忙,處理中文文件,只是那年我新婚不久,謝了他的好意。和卓祖馨見面更是生動有趣,那時他任職駐美使館海軍武官,我去看他,他由樓梯上跳躍而下,宛如在永順由他房前樓梯走向官廳時一樣,一見是我,互為敬禮後握手談笑,記得他的重要談話是:「每天帖子很多,尤其是週末的邀約更多,我選擇中共有人參加的,我不以為『漢賊不兩立』是對的,至少我是大老婆生的,而且我長得也不錯。」我在華盛頓三天,雖然他沒空陪我,卻請一位上尉海軍軍官整整導遊我三天。

文中提到的王永久,是1949年初,我在美和艦他在玉泉艦,同階電信上士,考取軍官班,他上校退役,現已病故。曹仁榮少校退役後至商船任報務主任,居台北市多年,前年已故世;汪席有居紐約;常劍秋台北、南京兩地住,也都過世了;楊國紹和張永鐘在左營;陳在和、卓祖馨前幾年在美國逝世;馬紀壯幹到總司令,改行幹外交官,亦曾擔任總統府祕書長與總統府資政,1998年病故。

八十多年來,我常想到在永順艦上的點點滴滴,永順已經在1949年3月20日自沉了;其他和我共同生活的同僚們,已知沒剩幾人,大半都已凋零星散,我僥倖活著至今,有機會有緣分,能為文悼念它,和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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