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俞萱
最後一個乘客上車後,他把菸屁股插進發軟的紙杯裡,惡臭的殘骸破水浮出,又落下。他想起發車前半個小時,背對妻與別的女人做愛,只差一點點,就要忘了妻的臉。
前座的女孩問他,下午都在睡嗎?他說他好幾天沒睡了。女孩知道是玩笑,哪有人半夜要開七小時的車從台北到墾丁不先補眠?
開上高速公路,女孩提防他睡著,就問:這算塞車嗎?他說大概前面有事。他想起妻第一次陪他上路時,看見兩台車對撞,他說,兩隻小烏龜翻上岸了!他以為妻會笑,沒想到她在紙上寫:如果我們在那裡,就會一起死喔。
妻確實笑了,但不是他想的那樣。
妻很怕他自己死在路上,就辭去聾啞學校的工作,每天陪他開遊覽車。他從來不想死,也沒想過要跟妻一起死,他不知道死的時候妻在身邊,會不會好過一點?
從非常深的夜,橫渡到慘淡的清晨,他是車上唯一醒著看見海的人。他想起和妻蜜月旅行到墾丁,在沙灘上堆了一個很醜的城堡之後,他們落寞地走去淋浴間。當他換好衣服乾乾淨淨地走出來時,妻穿著泳衣跑向他,全身顫抖,拉著他的手回到海灘,妻早已用沙寫好一行字:「我恨你,你把我忘了。」他這才想起妻的換洗衣服放在他的背袋裡,被他帶進男浴了,難怪妻沒換下泳衣。他笑了出來,妻卻狠狠地踢倒他們的城堡,狠狠地含著眼淚不哭出來。
抵達海邊,車上要來畢業旅行的高中生瘋狂竄叫,他把遊覽車停進白線,也跟著走向海。
他把自己塞進水裡,在日照最長的這一天想起,還好是昨天火化,不然妻這麼怕熱,可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