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母女學步】 洪愛珠／猶生――上

◎洪愛珠

◎洪愛珠

大學時外地生活，週末才回家。設計系學生平時熬夜趕圖，回家的特權是賴床，和吃媽媽的菜。如遇冬天，賴床更久。我總將身體蜷成球狀，棉被拉至頭頂，日夜不分昏天黑地狂睡。我媽一早已去過市場，近午，廚房裡正燉著羊肉湯或蒸幾只螃蟹。人在香暖的氣味裡緩緩甦醒。

媽媽試著叫醒我。坐在床邊，將被子往下拉至下巴處，使我露出整張臉，親吻我的臉頰如吻著大嬰兒。我伸懶腰，將被子扯回一點。我媽不厭其煩，往下又拉兩寸，使眼睛露出。幾回攻防後，差不多就完全醒了。我不感到干擾，深知這是因為媽媽最不樂意看見小孩以棉被蓋住臉面。這讓她有不吉利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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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吉利範圍可大可小，我媽對此極度守舊。小如我們口無遮攔說，被某人氣死。她必補上一句，可以氣，不要氣死。她堅持加價為我更換車牌號碼，以避免數字四的出現。她忌諱全身黑衣黑褲，頭戴純白髮飾；聽見出殯花車嗩吶聲，立即緊閉門窗；電視歌仔戲的旦角唱哭調，一定轉台⋯⋯犯忌諱的事族繁不及備載。長大後我逐漸能辨，我媽畏懼的是死亡，以及喪葬關聯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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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媽沒了。最後日子，她異常灑脫，講地獄哏笑話，鉅細彌遺交代後事，好像一生累積的忌諱，瞬間不在心上。或許我媽從來不是擔心自己，只唯恐黑暗世界吞沒小孩。

最記得，兒時全家駕車出門。當年沒有嬰兒汽座，都坐在媽媽腿上。路旁遇靈堂，她必伸手蒙住我雙眼。幼童靈魂稚弱，惟恐輕易被亡魂攫走。其實我透過媽媽的指縫，多少也看見一些，心裡是不信的。車速迅疾，每日經過的小孩不知凡幾，亡魂如何追得上呢？

另外，好些不吉事也難以防範，比如夢境。疼愛我的外婆和外公幾年內先後離世，有回外祖父母同時入夢，邀我一塊去玩。二老神情輕快，背後金光流轉。清醒後轉述給媽媽，想過去她是多麼愛她父母，夢中重逢應屬溫馨。不料我媽聞言竟是神情緊繃，屏息回問，那你答應隨他們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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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出生後，最希望讓我媽看見，但至今祭祀不敢帶上嬰兒。路見白事，我一掌遮蔽嬰兒雙眼，另一掌按她囟門未閉的頭顱上。迷信從產後開始，因我也有了做媽的心情。（待續）

■【母女學步】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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