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母女學步】 洪愛珠／有身 － 上

◎洪愛珠

◎洪愛珠

市場邊上有家理髮廳，我時常去。師傅是年齡七十上下的兩位阿姨，常客均齡介於七十到九十，我是相對年輕面孔，然她們視我如同仁，親切聊天。話題從菜場物價到地方選舉。

喜愛這家舊派理髮廳的原因很多，比如可以坐著洗頭，阿姨按摩手勁大，吹整時一絲不苟。此外，電視定頻民視，主客交談純以台語。每次洗頭的三刻鐘，除頭皮鬆爽，最大樂趣是沉浸於完整的台語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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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下來，我亦成常客。阿姨知道我教書，居家工作，已婚，也見過丈夫幾回。一回她按摩肩頸，中途突然歇手，想起什麼似地正色發問：「我掠甲遮重，毋知你是有身抑無？」（我下手這樣重，不知你可有懷孕？）

當時尚未懷孕，我即否認。眾人於是一笑而過。不想沒多久後驗出有孕。再回店裡洗頭時，自己先招：「我有身矣，暫時免掠龍。」

阿姨們聞言大樂，嘩嘩鬧騰起來。隨後分享自身經驗。舉凡孕中吃得太胖，產程多久，娃娃幾斤（單位為台斤，而非公克）。都是做阿嬤的人了，半世紀前的孕產經歷，說來鉅細靡遺，宛如只是昨天。

我亦聽得認真。他們並不知道，對於一個失去自己母親的新晉孕婦，我多麼被這席對話所包裹安慰，有如自家長輩傍身，一起由衷高興。

「孕」字出自象形，視覺具象。而台語講「有身」，則意念傳神。皆是體內有人，身中有身。

哺乳類的妊娠期，鼠類約二到三週，人類約莫四十週。象可達八十八週，將近兩年，小象誕生時體重可達一百公斤。如此漫長過程與沉重負載，不知母象做何感想？身為產程僅一半的人類孕婦，有身之後，也是十斤、二十斤的增重，胎兒在腹中擊打，身心所歷之複雜幽微難以釋懷，畢生難忘。倘若可能，我都希望能和母象，乃至任何懷孕的獅子、海牛或雙峰駱駝對話。因此，若遇其他人類出言關懷我的肚子，也並非不能同理。

我是高齡懷孕，然而幸運。前幾個月的孕期異常平靜，除偶爾脹氣，堪稱神清氣爽，身心條件尚能支持幾度海外旅行和工作。懷孕晚期，隨腹部隆起，才漸感內外交迫。體內未明事物逐日擴張，直到擠壓臟腑。外表也成為明確的孕婦模樣，人群之中一個顯著標的，避免不了俗世的問候和圈囿。（待續）

■【母女學步】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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