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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黃崇凱/最後一人 - 3之2

2024/07/25 05:30

圖◎顏寧儀圖◎顏寧儀

◎黃崇凱 圖◎顏寧儀

此趟亞洲之行,他們每到一處,受訪的標準答案不外乎:這是美麗的國家,人民非常熱情,希望能夠再來。尤金卻再沒到訪自稱中國的台灣。他後來去過很多地方,有些記憶片段在漫漫時光中互相交融,難以區辨。好比說,當他們阿波羅十七號成員,一起站在肯亞的赤道線上合照留念,需要想像自己兩腳跨越南北半球的橫斷線。但他當下的意念不受控,飄到五百公里外,摹想象群揚塵走過一處草地,渾身沾染紅通通的泥土。烈日底下,他在相機鏡頭前,咧開嘴,遙想那些龐大、美麗的生物,緩慢走動,思緒又猛地拔升,衝上漫步過的外太空。

第一次艙外活動之初,他略略側頭,腳下的整塊加州土地依稀浮現,彷彿愛德華空軍基地、停機坪上的機翼線條也能看見。如果他仔細一點看,雲霧遮掩的肯亞,有批螞蟻大小的大象正在跋涉,若往上微微偏移視線,大約就是那條切分南北的赤道虛線。

三十億人居然都裝在眼前這顆巨大水晶球。

人類就是靠這種看似無用的腦補能力,才讓尤金來到近地軌道,俯瞰這座球體弧面。那時他有些吃力,並不像照片中的從容寫意。連接太空裝和雙子星九號飛船的維生纜線,彷若二十五英呎長的蟒蛇或章魚之類的活物,尤金得全力搏鬥,才能稍稍控制自己別像個玩彩帶的傻蛋,時而到處亂滾,時而被那條生命線纏繞飛船或身上。

途中,他抓住艙門把手略作喘息,渾身翻騰得隨時要吐。一想到嘔吐物在頭盔內飄浮四散,他就把嘴閉得更緊。太空裝加壓鼓脹如氣球,他像是只有雙肩關節能動的玩具兵。更糟糕的是,頭盔面罩開始起霧,而他必須在這種狀況下,飄到船尾換用火箭維生背包,斷開臍帶,成為太空自體飛行第一人。

像顆氣球飄來飄去的他,得先做完背包的三十五項檢核清單,才能打開摺疊扶手和靠背,坐定,扣上安全帶,開啟控制系統,藉著背包上的火箭噴射,遨遊太空。之前模擬演練這些程序不怎麼難,在無重力狀態卻難度倍增,還得克服活動力限制重重的太空裝。

他努力活動頭部,利用鼻頭擦拭面罩內壁,擦出一小塊可見區域,試著啟用那具展開有三乘五英呎大小的背包,坐上它。光是到這個步驟,他已耗掉大半精力和時間。待他勉力扣上安全帶,才發現自己這可悲玩具兵的雙手,根本按不到後背包的按鈕。他想,繼續坐著,恐怕是把自己坐成電椅上的死刑犯。

要是那時,他的靈魂出竅,在一旁看著疲憊、緊繃的肉身奮力執行任務,大概滿像哪個小孩抓著太空人模型玩耍。面罩霧氣始終不散,他沒能操作背包,只得放棄,重新連接臍帶般的纜線,慢慢爬回船艙。

這還沒完。尤金嘗試進艙,把軟木塞般的自己用力塞入瓶頸。艙內的湯姆出手幫忙,拗折充飽氣的氣墊船那般,卯上全力,硬把他的鼓脹雙腿塞進操控台和座椅之間的狹窄空間。他頭盔內熱氣蒸騰,臉上淌滿汗珠、口水和淚水,視線迷濛。好不容易屈身擠入,他們仍得搾盡最後一絲氣力關妥艙門。那簡直不是在跟一扇門搏鬥,而是把伸手進來的死神關在外頭。

三天消瘦十三磅的尤金不免疑惑:太空漫步會激發迷幻狂喜?那比較像被脫水機狠狠脫過一輪。

他本以為沒機會再上去了。即使他太空漫步超過兩小時、越過三萬六千英哩創下新紀錄,終究沒達成使用太空背包(造價一百萬美金!)的任務重點。雙子星九號也沒能完成對接火箭的目標。這趟任務失敗或許早有徵兆:連續兩次正式發射前的事故中止,狠狠挫傷他和湯姆的雄心壯志。他們嘴巴不願承認,內心卻悄悄彌漫著帶衰的喪氣。

芭芭拉後來告訴他,當雙子星九號回程衝進大氣層,失去通訊幾分鐘之時,她非常憂慮、徬徨、無助,不知如何是好。這是她第一次覺悟到,他有可能回不來,天空會變成永無止境的傷口。

尤金想,是啊,本來不該那麼快輪到的。

他原先只是雙子星九號的候補駕駛員,默默巴望著雙子星計畫結束前,有機會入選正式成員。上頭挑選任務成員,每回都推敲不出選任標準,他只能盡力跟正式成員協同訓練,盡量把事情做好,保持樂觀,也許不會等太久。

一次墜機意外,摔掉了雙子星九號的正式成員艾略特和查理。機會突然降臨。他和湯姆攜手遞補珍貴的任務位置。成為太空人之前,他沒想過這個閃耀身分纏繞著殘酷陰影。世上僅有幾十個太空人,唯有成為其中一員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他們是最懂彼此難處的競爭者。水星計畫每次任務只有一人,雙子星計畫每次任務僅僅兩人,阿波羅計畫每次任務則是三人。名額非常有限。時間非常有限。經費非常有限。

唯有勝過其他人,才有機會飛向太空。除非,其他人因故飛不了。太空人是否多少都有些心理變態?總在希望別人成功也偷偷希望別人失敗。他們像鬥狗場那些張牙舞爪、滴著口涎的惡犬,彼此苦鬥,只為贏取一次綁著層層束縛衝向太空的資格。他有時甚至覺得,說不定,比起芭芭拉,蘇聯太空人更能理解他。

太空人內部如此矛盾,太空人的妻子之間也充滿張力。當他和芭芭拉站在查理的太太簡妮面前,向她致哀,幾乎不敢直視她傷戚、紅腫的雙眼。彷彿是他們為了上位偷偷做掉查理,再來假惺惺安慰簡妮。太空競賽沒有遺孀和遺孤的位置。他沒時間悲傷,必須加緊訓練,朝任務邁進。芭芭拉只能小心翼翼地關心簡妮,繼續和其他太空人之妻互相取暖。

芭芭拉很上相,總是打扮合宜,像個扮演太空人妻子的芭比娃娃。

芭芭拉說,當太空人的妻子,意味著大部分時間妳只有自己,意味著妳要獨自照顧孩子、學會修理水龍頭或換輪胎,意味著妳時時擔心丈夫的安危,意味著妳總在等丈夫電話。

所以太空人之妻的互助團體叫做「KIT」(Keep-In-Touch,保持聯繫)。

芭芭拉說,當太空人的妻子,要在媒體前表演莊重、勇敢。記者常常要妳想像失去丈夫,想像妳成了寡婦,要如何面對缺了一個大洞的生活。妳能做的,只有跟丈夫一樣全心相信太空計畫,試著不要把家裡的通訊設備砸爛。相信妳跟丈夫都是這個大家庭的一分子,必須同心協力,計畫才會成功。

芭芭拉說,有些太太像是太空人的配件,好像非得證明太空人能結婚生子才有資格搭上火箭。為什麼不乾脆讓女人上太空,讓男人在家待著?

芭芭拉說,只要喝三杯血腥瑪麗加上兩顆鎮定劑,我什麼都做得到。

他深信不疑。

他最早認識的太空人之妻不是芭芭拉。他在普渡大學Phi Gamma Delta兄弟會宿舍室友,認識一個跳水上芭蕾的女生朋友,叫珍妮特。他們像大學時代的疏遠朋友,偶爾在某些場合打照面,彼此聊上幾句。他沒想到,性格剛烈的珍妮特後來會和淡漠寡言的尼爾結婚。珍妮特在雙子星八號任務出問題之時,衝到太空總署發飆,因為他們無預警關掉給她旁聽的內部通訊器,不讓她知道尼爾遭遇的突發狀況,也不讓她進入太空任務管控中心。他猜想,如果換做芭芭拉,搞不好她就抓起一把鐵鎚,直接砸爛管控中心的門鎖。

他有時好奇珍妮特和尼爾平常說些什麼。但只要認真一想,就難以想下去。太空任務很難,跟太太相處也不容易。好多次,他跟芭芭拉到某個聚會,主人介紹他,賓客歡呼,接著介紹「尤金的太太」,沒有名字的塞爾南夫人露出公式般的笑容,答謝似地笑著。

芭芭拉說,那些人以為嫁給太空人是走運,我只是白白享受先生光環的蠢花瓶。

芭芭拉大多能撐到回家路上,才跟他抱怨不想花時間,從頭到尾待在一個假得要命的餐會陪笑,一次次禮貌回答那些自以為聰明其實重複到濫的提問。有一回,某人問起:「尤金即將登月,身為他太太感覺如何?」芭芭拉以極為優雅、悠緩的口氣答:「如果你覺得登月很難,不如試著待在家裡?」

那或許是玩笑話,在場的人確實笑了。只有他聽出另一層意思:每當他去訓練、出任務,芭芭拉就得在家,無止境地在家,這也是一個艱鉅任務。芭芭拉恨透了他們被當成宴會主人炫耀的禮物。她甚至問,要不要在自己身上綁個緞帶蝴蝶結。

要是當年多花點時間陪芭芭拉,那段婚姻會不會走得長一些?但他那時拚命爭取阿波羅十七號的位置,日日泡在任務模擬器大量訓練,好讓上面的人知道不能跳過他。訓練之餘,擔憂錯失最後一次登月任務的焦慮,幾乎淹沒他。他有時呼吸困難,不知哪裡才是出口。所以有人邀他去打高爾夫名人巡迴錦標賽,他迫不及待擦拭全套球桿。有人約他出外打獵,他馬上揹起獵槍上路。他也每週花幾小時陪女兒練習騎馬。

這些場景沒有芭芭拉,而芭芭拉本來不喝血腥瑪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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