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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田家綾／上鎖的公園
圖◎顏寧儀
◎田家綾 圖◎顏寧儀
十月站不遠處有一片綠地，夾在列寧大道和莫斯科河之間，每當我散步到河邊，高聳的黑色柵欄就緊緊跟在身旁，阻止行人隨意進入。它並非私人土地，而是城市中心規模最大的高爾基公園，橫跨了幾個街區。雖然位在河的東岸，以其為名的文化公園地鐵站卻設置在河的彼端。
對公園名字的印象極有可能來自同名小說。馬丁．克魯茲．史密斯於1981年出版犯罪小說《高爾基公園》，成為當時的暢銷作，兩年後改拍電影，以蘇聯為舞台，在高爾基公園發生殺人事件做為故事的開端。當年蘇聯政府並未批准這種美國人幻想的故事在莫斯科拍攝，只能在芬蘭的赫爾辛基及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取景。
俄國人延續蘇聯時期與美國的競爭心態，在整治街區、市場時都意識著要讓它們成為「莫斯科的翠貝卡（Tribeca）、雀兒喜市場（Chelsea Market）」，高爾基公園則肩負被稱做俄羅斯中央公園的重任。莫斯科畢竟不是紐約。彼時俄羅斯旅遊簽證不易取得，高爾基公園怎會像紐約中央公園，總有來自不同國家的觀光客，更別提中央公園是那般無邊無界，自由進出。
公園以前是遊樂園。池塘的後方是摩天輪，超過一百種的遊樂設施，光是雲霄飛車就不只一座，很多是違法建造的，現在剩下的斷垣有幾處，巨大遊樂園變成廢墟的光景，只以照片和影像保存下來。我很少從正門門廊走進公園，總是從水池附近的缺口鑽入。到了冬天，小徑被封死，步道搭建成臨時溜冰場。
莫斯科的冬季極冷，必須配合氣溫改變植栽等園內配置。那些在春夏盛開的三色菫和大理花是捱不過嚴冬的。於是，每年到了花開時節，園丁才將盛開的花朵移植至公園花圃內，街上咖啡館的露台與室外座位也會在冬日拆除，等春天到來重新擺上。
結冰凍結的日子漫漫，盤算不會有人久坐於公園，長椅也有退場之時。這是出生成長在常夏之島的我未曾料想到的細節。來到莫斯科的第一個冬天，我只注意到公園內架起滑冰道，竟沒發現長椅消失不見。
隔年秋天，我和往常一樣從池塘附近的缺口溜進公園。遊樂園殘骸後方有一棟廢棄廠房，上頭架著的Panasonic廣告招牌依舊發光。穿過廠房和公園樹林之間，是一條少有人經過的步道。又或者，夏日它被某種園藝造景遮蔽，所以能保持低調。林徑深處，一條鐵鏈綁在兩棵樹之間，阻撓欲往前探究的好奇者。成排的長椅在我面前展開，一張緊貼著一張擺在樹林裡。因為不會有人乘坐，不必考量人體坐姿所需的間距，它們卡放得毫無縫隙。最終，再以鏈鎖綁死。看起來像被處刑。明明是沒有生命的物件，在四下無人的小徑，我獨自顫慄。
上鎖的不只是物品。每逢國定假日舉辦大型活動，布滿柵欄的龐然綠地不能隨意進出，公園是失去自由的場域。面對街道的閘口全數關閉，只留下大道上雄偉的唯一的，正門。警察在此臨時設置如機場般的安全檢查通道，遊人依指示先將手提行李放入輸送帶，再走金屬探測門，必須一個一個通過，來不及消化的隊伍淤積在公園外圍。沒人抱怨，這國家的人民最擅長排隊了。
至於緊鄰河岸的公園西側，因為沒有柵欄圍繞，架起封鎖線，數個臨時安全檢查門連成一條圍牆，河畔的空地上擠滿了想要進入「公園內部」的人們。
我有些恍惚。為何那一側就是公園內，而這一側卻是公園外呢？有一瞬間，我感受到象徵的疆界這麼明確。
自由，非自由。無論是出入國境，或是出入公園，皆是一樣的困難。會有人因此選擇放棄嗎？
入公園如此費周章，離開時卻無人監看。當我準備踏出公園大門時，就會再度看到長不見尾的排隊人潮。真的要走了，又擔心會後悔。這裡不是遊樂園，可以在手背蓋上再入園章。一切都要重來。
公園完全鎖上是在疫情封城的時候。
政策一直在變。起初以居住地址為基準，單雙號門牌輪流外出。上街須有目的性，例如上菜市場或藥局買藥，方圓百尺之內可以遛狗。公園所有的入口皆不開放，柵欄依舊盡責圍繞，連接河畔那一側缺乏既有的物理界線，拉上無防備能力的黃布條，像災難現場，其後的風景仍然迷人，引誘人越線。
無人跨越。
即使莫斯科人早就不信任政府。單雙號的政策不了了之，因為沒人配合。市長又想以電子監控的強制手段，將六十五歲以上居民持有的三套車卡（類似悠遊卡的交通儲值卡）免費優待票設定成無法刷卡使用的狀態。然而走在公園外圍，老人家照樣買菜、散步，坐在教堂外的長椅上。再過一陣子，這些限制也在警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執勤中沒開始就結束。
唯獨那輕輕一扯就可以破壞掉的布條，結界，沒有人跨越。什麼才是政府真正的命令，哪一道才是最後的防線，只有俄國人民知曉。
我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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