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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黃庭鈺／斑光
圖◎王孟婷
◎黃庭鈺 圖◎王孟婷
吃完東門市場的米粉湯，友人提議去護城河畔曬一下。我素來背光，寧可骨質疏鬆也不願鋌而走險曬出斑來，然這天陽光太友善了，揀個有樹蔭的長椅坐坐，倒很樂意。
歷經清領、日治到現今，隨著城牆拆除，圍繞竹塹舊城區的護城河早已不具防禦功能，尤其整治再造後，親水階台踏石、河畔林蔭步道和愈夜愈美麗的造景燈在任何時刻都有辦法吸引一票人靠近，護城河愈發像是露出姨母笑的和平主義者，包容任一族群的來去和停留。
平日下午，時間走得特別慢，放眼望去所有物事都像飯後呆滯的大腦，鬆鬆懶懶的──被風微微吹動的葉片，軟呢滾動的塑膠袋，不急著走向哪的路人，若有似無的蟲鳴……連太陽都被削弱火力似地，有一搭沒一搭放送著光波。
我喜歡這樣的時刻，吃完簡單乾淨的食物，和朋友一齊放空。「聽到了嗎？是樹濤。」枝葉沙沙低吟，節拍規律，十足催眠作用。
這也算一種舒眠白噪音嗎？像我常收聽的Podcast，專收錄淙淙溪水聲、淅瀝雨聲、禽鳥鳴叫，甚至有犬吠，一次在辦公室我還把耳機摘下左尋右探，以為校犬是不是跑到樓上來了。聽說有人仰賴鍵盤敲打聲或空調的轟轟運轉來凝聚專注力，但這樣的人工擬聲有點壓迫，說什麼也不會出現在我的追蹤表單裡。
對面二公尺遠的階梯上，兩隻鴿子正在進行一支頸部以上的恰恰舞，一進一退對望點頭的模樣實在太萌了，我趕緊打撈包包裡的手機準備要偷拍，不料動作太急驚擾了牠們。
前方又恢復一片空曠靜默。
午後護城河平靜無波，偶爾水鳥掠過棲在錯落飛石間，畫面像極了小一號的京都鴨川。有了異域感，時間的步伐就更加鬆軟，若非群鳥倏地驚起，真會忘卻時間從沒停止流動過。
我索性闔上眼，天光瞬時暗了幾階。但覆在眼球上的薄薄皮膚還是洩漏了外頭是白日的祕密，任一人影或聲響，仍在感官守備範圍內。想來，要全然把身心交付外界，還需仰賴某些憑藉。倒是，慣用的視覺敏銳度降低了，其他知覺相對精明起來，除卻樹濤，周身綠色氣味也如浪花襲來，連風吻都起漣漪。
不久一束光閃現，我倆挺直腰桿如向光小樹，直覺尋覓光源。原來風把枝葉吹挪出一小片白花花的天空來，陽光趁隙闖入，恍惚間讓人錯認會有飛碟降落要來接走這兩位無所事事的地球人……閒扯中，那道天裂又恢復成枝葉扶疏的原貌了。光滴穿過葉隙灑在我們身上、地上，綻出朵朵尺寸不一的亮點，風一來斑光晃動，多華麗舒心，彷彿樹上掛著一組旋轉不休的派對彩球燈。
此前頻繁高鐵往返，想要的需要的，台上台下，夢想與現實，歸來常已入夜。偶爾走出竹北高鐵站，日頭還未落，我會爬上二號出口旁連接台鐵的空橋，空橋兩側噴砂玻璃圍牆上的竹葉圖案，透著陽光印在旅人身上，流閃掩映，像極了一排華麗的鏤空雕花。如今旅程暫告段落，定點安居不動如樹，多數時候像這日下午，任隨斑光游移。一旦有何發想或接收什麼任務，又瘋魔般調快派對彩球轉速，光點瞬間噴濺四射。
趨光又背光，周旋快與慢，既要暴飲暴食填滿空檔，更常豪奢地浪擲時光。離心向心間不去想虛耗了多少體力，大抵斑光似的零碎夾縫已足夠喘息。
前幾年因疫情，原訂在竹塹舊城區舉行的台灣燈會停辦了，延至夏秋投放適宜遠觀的光雕秀，古蹟壁面瞬間換穿各式巨幅外衣，炫目符碼引來驚呼。我尤其喜歡新竹車站壁面再現東京車站多年前的光雕創作，這場「光之旅行」從驛站啟程，意欲揮別疫病的希望之光，穿越街弄，直抵人心。距離把光感、亮度都變柔和了，如從葉隙灑落、抵達林蔭底層的斑光，又如那些年空橋上流蘇般的竹葉印花，影影綽綽，竟都帶有救贖的氣質。
傍晚了。光點逐漸收攏、化去，電力用罄似地宣告白日即將打烊。再晚一點，另一種光源即將上工，護城河畔晶亮的瀑布燈串顯然比日間斑光喧譁太多，該把活力交給更合時宜的族群。
「差不多又要晚餐，該回去準備了。」像午夜一到，灰姑娘又變回灰姑娘，時間額度用完，還是得回到現實積攢一點本錢的。倒是能用一頓飯的間距來衡度時光，多像學生時代常問候彼此的「中午你想吃什麼？」「晚上我們要吃什麼？」有種說不出的青春的餘裕。真的該回家了，起身伸伸腰桿，感覺自己是一株行滿光合作用的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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