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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麗雯/在羞怯與遙遠之間 - 2之1
圖◎阿力金吉兒
◎王麗雯 圖◎阿力金吉兒
君特先生是初到德國的第一位德文老師,深獲隔壁班智利女子隊的欣賞,說他有臉蛋,有肌肉,又有禮貌。不像我們班尼格曼女士,一板一眼,都在挑錯。
君特先生總是溫文有禮,討論歐洲與伊斯蘭文化差異也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但不知為何對家庭主婦很有成見。Weil子句:家庭主婦時間很多,因為沒有工作;Weder noch:家庭主婦既不工作,也不學習。同班美國人不置可否:在我們國家,Hausfrau算是有貢獻的全職工作。君特先生堅定搖頭:不,這是政治正確風氣下的自我欺騙。工作就是要經濟自給,我都懶得說制度和福利了。這樣說吧,今天參加party破冰自介,我說我是德文老師,大家都能理解。但如果是Hausmann或Hausfrau,呵,話題怎麼繼續?
有一回君特先生又拿家庭主婦造句:一組動詞變化。家庭主婦在家裡沒事幹,整天擦(putzen),洗(waschen),吸塵(staubsaugen)。噢,這是正在煮沸的(kochend)蛋,那是已經煮好的(gekocht)蛋。在話語堆疊中,一個瑣碎纏身鎮日瞎轉的蠢女人躍然嘴上。坐在窗邊的波士尼亞女士突然幽幽說:所以,請問,你到底有什麼問題?我現在不就在學德文嗎?她用不是很流利,卻在時態與強調語氣完全正確的文法提問:如果你不是不用出國就可以過得舒爽的德國人,你可以坐在這邊用母語嘲笑我,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人嗎?
所有人不約而同都醒了。君特先生似乎從沒想過這種場面,睜大眼,微笑說了一串長長的話:對不起,我絕沒有針對妳,也絕不想傷害任何人。如果妳還是感覺不舒服我非常抱歉,但這之中一定有什麼必須闡釋的誤會。雖然……但是……我的一個未成熟但歡迎討論的想法是……
舌粲蓮花在這個情境完全是稱讚。我很懷疑當君特先生解釋時,多少人是聽進他的內容,而不是觀摩母語者孔雀開屏華麗而鋪張的句構。我也懷疑有多少人真能理解波士尼亞女士乍看沒頭沒腦,實則不得不發的怒氣。這種理解說不定非關語言,而是被各種語言共同否定、推辭、取消的生存樣態。記得波士尼亞女士第一天上課,擦香水,穿皮靴,現在連口紅也不塗了。課後,一位巴西男孩走來安慰波士尼亞女士:他不該這樣說。德文老師也不是什麼好工作。對了,請問波士尼亞首都在哪裡,是不是塞拉耶佛?女士優雅笑笑,說謝謝,你人真好。男孩十八歲,想在德國大學讀心理,昨天騎腳踏車去麥田寫一本關於愛情的詩集──他真是一個輕快的外邦人。
其實我覺得君特先生並沒有他說的那樣無辜──這麼精熟表達的人,很可能只是懶得修飾罷了。有些人疲勞積怨會藉由踩踏弱者以尋回些許被削去的靈魂,而一群早已被詞條死死定義的人,再怎麼嘻笑怒罵也不見得那麼錯。君特先生可能自始至終都相信自己只是造句,因此被質問時也真情流露一種被過度反應的學生無端誤會的慌張。但波士尼亞女士說話的神情,至今仍令我心頭一凜:蒙著眼、戴著枷,卻無疑是猛禽。她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牢記並組裝每個拾得的知識點,等待獵物再次得意忘形。當句子打磨得無可挑剔,迎來的卻是眾人的訝然與老師的閃躲。
我還偷偷覺得君特先生有那麼一點懷才不遇。他主修日耳曼文學,偶爾批評經典文學和文理高中教材的洞見,和從前在大學校園常聽見的說法竟有些異曲同工。理想被體制遮蔽,狂飆卻欲振乏力。一群滿口錯漏的外國人,是他的飯碗也是考驗。他對我們已經非常耐心,但有時仍會不小心流露反覆調弄一組低級螺絲的厭煩。為人師表的可怕之處或許是,不管教什麼,不管教多久,總是不得不大幅暴露自身。君特先生像被鍾愛的母語困住了:聲線在振動中磨損,為同一則小文法咧嘴說同一則笑話,每回下課前特意分享的優美長字,學生連抄筆記也懶得。他可能早已倦怠卻暫時走不開。他自己造的句:已婚的人應對家庭負責。出於罪咎,德國人必須對猶太人負責──負責。遊學班老師領一群極年輕的孩子經過,因為嘻笑太明亮,大家不約而同看向窗外。美國人冷笑:A2,連幼兒園都去不了。君特先生先是噗一聲,隨即像被戳中笑穴狂笑不止。那仰頭不知為何有種坐在井裡很渴的樣子。
有一次週末自由寫作,大家都寫流水帳,有位插班新來的韓國人竟然寫了詩並哇哇啦快樂地大聲朗讀。君特先生看著那張紙沉默良久,久到大家面面相覷。不管是思考如何糾正外國人詩作的文法用字,或認真評價一首詩的質地,君特先生的沉默,恰恰表現他被迷惑且開始較真。過了好一陣,他直接轉頭:Gut,瑪麗亞,請說說妳寫了什麼。那個好喔是對韓國人作業的結論,也很像好了下一位。
韓國人神似韓劇《大長今》的養父。第一次聊天,他說就叫我金吧。你看韓國人普遍姓什麼,就說明我們普遍重視什麼。他想攻讀哲學博士,正準備各種學院申請與語言檢定。沒人對金的詩有興趣,但都很好奇君特先生為什麼不給回饋。金不假思索吐吐舌:他可能覺得被冒犯。喔不,我不只冒犯他,還冒犯了有夠神聖的文學。下次我來寫南韓總統的醜聞,讓他好好改文法,我都交錢了。
金說話像小孩玩沙。拆、堆、甩、捏,字句不知不覺變成一團團海邊的奇形怪狀。有次我們去老城吃飯,在教堂後門碰到一群趁著酒意胡亂笑喊的老人。嗨你們,對就是你們,konnichiwa,nihao,哪來的?韓國還是越南?金笑咪咪對那群老人隨口胡謅:對啊我平壤來的。逃出來前我們國家正鬧饑荒,又要吃狗肉了。就像你們說的,先拿石頭把狗敲暈再拿斧頭砍喔。來啊,問吧,有什麼問題我都很高興回答。那群老人愣在原地不動,漸漸失去笑意,摸摸鼻子走了。我們沿路討論他們幹嘛突然不笑,最後結論是金的鬼話超出他們的認知,他們不理解,所以就不笑了。金曾唱作俱佳形容自己的小窩多荒唐。八人擠一間小樓房,廁所門壞了超久房東都不修,而他又是如何一邊大便一邊用腳和水桶堵門。我們驚呼這麼小的地方怎麼可以住八個人?他聳聳肩;房東被舉發,大家也沒更好的去處。金使用外語的方式不是單刀直入的投擲,而更接近釣魚或編織。他樂於扮演一個異國風情下又慌又窮的狐狸眼丑角,根本不屑正名、溝通或辯解。偏鄉教育營每個小孩的離奇身世,嗓門粗大但愛鳥成痴的妹妹,如何揮舞髒內褲喝止長途巴士的小偷。這些話題無從考證卻稀奇別致,遠遠超出「嗨今天好嗎,等下吃什麼,平常又在做什麼」的日常。
整班外國人中,金確實最難以捉摸。時而古怪時而功利,時而意氣風發,時而講話活像雅思或德福考題。有人單純閒聊昨天看球賽了沒?他就刻意帶入以國家或城市為單位的體育賽事是否是一種現代人釋放暴力與征服渴望形式的討論。有人為了outlet的名牌香水和超便宜大衣眉飛色舞,金就略顯冷淡甚至尖刻地試圖解說資本巨獸如何剝削第三世界勞工。而當他鼓勵大家一起使用更抽象複雜的言詞,大家也懶得多說。那是一種我知道你期待我往什麼方向發揮,但我硬是不去的嘲弄。與其故作知性與悲憫,還不如一起扭頭大聊啤酒或廉航機票。只有一次,那個巴西男孩隨口問金為什麼寫詩?金言簡意賅:因為讀哲學需要尋找並發現精確的語言,而詩就是這種精確的結晶或衍生物。巴西男孩又問喔那你的主題是什麼?他說孤獨,寂寞。大家就笑。
金自陳很喜歡一本科幻小說《泰坦星的海妖》,特別是第一章。讀完對時間和存有起了興趣,然後就順藤摸瓜來到這裡:Between timid and Timbuktu,所有單詞都關乎時間:定時曝光、定時炸彈、時間膠囊、時空旅行、時光機器……這本書我從不覺得自己看懂,不知為何也是記住了這個詞:面對廣袤的世界感覺自身極其邊緣有限,好不容易有那麼點企及或融入,此刻卻恍恍惚惚不確定所為何來。腦海中的廷巴克圖依然風姿綽約,向內的疏離卻幾乎湮滅了自己。在羞怯與遙遠之間,就是人自生自滅也一念菩提的莫比烏斯環,也散列以時光換取的、土星環般輕巧又破碎的心得。但這不過是我不求甚解的引申,何況,也許金只是不願說出某種太本格呆氣的說法罷了。我們都覺得金的口述人生都是編的,造句而已。至於那不時帶刺的個人意見,無論是真情流露或正言若反都更不要緊。金曾有禮卻直接地質疑同班的巴西哲學家:你研究叔本華,論題需要精讀文本。你沒能力讀原文,憑什麼拿學位?巴西哲學家,和巴西男孩同樣泰然:我確實用譯本,但叔本華研究是世界性學問,同行覺得沒差那就沒差。現在當博後資金更多,有餘裕就來學。金沒再多說,瞇眼微笑,竟似乎心滿意足。那抹微笑反而讓他看來沒有輸。(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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