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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黃崇凱／最後一人 － 3之1
圖◎顏寧儀
◎黃崇凱 圖◎顏寧儀
尤金．賽爾南在動物園，看著名叫「強生」的猴子騎腳踏車、拉三輪車，覺得有些彆扭。他看周遭民眾著迷神情，懷疑自己是否搞錯動物園的意思，誤入了馬戲團？
尤金本來跟副總統泰德．安格紐同行，午後他們結束行政院的拜會，同車離開，下榻圓山飯店。他們的太太則另外一車，前往婦聯總會、華興育幼院拜訪。將近一個星期出訪行程下來，尤金跟芭芭拉慢慢知道怎麼把握空檔時間，自個到外面晃晃。他理解芭芭拉得勉強自己出席那些宴會場合，不過有什麼旅行比搭乘空軍二號更舒適呢？芭芭拉婚前是飛來飛去的空服員，她自然明白。
尤金在飯店房間稍作歇息。他鬆開領帶，斜躺在床舖，正對著電視機，螢幕反光映照一道淺淺人影。尤金閉眼，想起在馬尼拉，跟馬可仕總統一塊打高爾夫球的愜意時光，回味著奮力揮桿、輕巧推桿的手感，以及站在果嶺只想著打球的專注。愈想愈心癢，想立刻起身出門打他個十八洞。但台北的高爾夫球場在哪？該找誰才能在這個短短空檔抵達球場？他知道沒幾個人能拒絕阿波羅十號太空人的請求。
尤金考慮一會，打了電話給大使館。稍後，有輛轎車出現在飯店門口，送他到城市西邊的台北高爾夫俱樂部。司機告訴尤金，請盡量低調，把握時間。尤金踏上鏤空樓梯，會館頗有美式鄉村俱樂部氣息，高挑空間採用大面玻璃帷幕，視野開闊，果嶺起伏在不遠處。他戴上手套，暖暖肩膀，拎著球桿，準備下場大展身手。
他一踩上草皮，架好小白球，扭身全力揮擊，開出第一球，雨絲稀稀落落飄降。他抬頭，瞇眼看看瘀青般的天空，空氣潮溼，即將滲漏更多雨水，只得敗興回到會館內。在練習區，他抱怨似地揮過一桿又一桿，手感火燙，如果真能下場打，兩小時內打完十八洞大概沒問題。
司機依約來接，他只能廢然回到飯店。一下車，猛然想到，要是芭芭拉問他下午去了哪，他絕不能回答去打高爾夫。於是他詢問櫃檯人員，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走走。
他就這樣出現在圓山動物園，遙視那隻台灣獼猴。強生戴瓜皮帽、穿緞面背心就像個小中國人。此刻牠踩起了高蹺，滿場遊走，觀眾叫好、鼓掌的喧鬧，讓尤金漸漸往後退。混在新年假期人潮，園區動物明星輪番演出，即使他是個顯眼的美國人也不會引起注意。
他看著強生騎單車穿過燃燒的火圈，另一隻猴子的記憶倏然跳出。那些猴子都叫艾伯特（Albert）。艾伯特比他早執行太空任務，比他早飛到三百英哩之上的高空。好幾隻艾伯特在實驗過程中掛了。有隻艾伯特還沒飛上天就炸成肉塊。他記得那些猴子，包在烤網似的罩衫，焊接在合金板容器，只露出被固定的頭和雙腿，像是要被射進外太空的精神病患。
獅子接續出場跳火圈，眾人歡呼直達沸騰，尤金內心閃過一絲酸苦。他想到三年前那個黑色星期五。他跟湯姆．史塔福德、約翰．楊一起在南加州的測試艙中做模擬演練。當天非常不順，彷彿能出問題的地方都出了問題。他們懷疑這具艙門難關得要命的破爛拼裝艙，恐怕連爬升到地球軌道都沒辦法。與此同時，另一組阿波羅一號的同事也在甘迺迪角做類似測試。
折騰好一陣，控制中心突然宣布中止測試。他們三個除了歎氣什麼也做不了。再一次費力打開艙門，穿著太空裝擠出測試艙，去迎接一個噩耗。
阿波羅一號三人組被烈火吞噬。
尤金不敢置信地與湯姆、約翰面面相覷，彼此聯想到，非常可能，艙內意外走火的是他們這組。身處純氧環境，同樣困在艙門難以從內開啟的密閉空間，要是內部起火，連人帶艙，一、兩分鐘內就化為灰燼。
他們不過是另一些實驗太空猴。
若干年後他們退役，或許也該結伴做個馬戲團巡演，穿小丑裝上場騎單車、踩高蹺、跳火圈。不過此刻，他該回飯店了，傍晚還得跟蔣介石一起吃晚餐。
這僅僅是尤金生命中許多巡迴的一次。自從他們阿波羅十號完成繞月飛行任務，開啟全國巡迴乃至出國訪問的風氣，之後的阿波羅任務都安排大大小小的巡迴行程。即使倒楣的阿波羅十三號都有。太空人所到之處，宛如搖滾明星。他也因此跟許多演藝明星、政商名流成為朋友，包括副總統夫妻。
那時當了好一段時間副總統的泰德，有次在他家打撞球，就著檯面俯身推桿之際，嘴裡叮嚀他，要習慣媒體到處放大檢視你的言行舉止。「像我們一上台就得收拾民主黨的爛攤子，怎麼做都有人不滿，所以千萬別理媒體怎麼說。」尤金明白，泰德在安慰他。阿波羅十號登月艙，曾在飛離月球上空之際，突發一陣不受控的劇烈翻滾，差點回不了地球的尤金情急罵出髒話，訊號直直從月球傳送到地球的幾百萬觀眾耳中。逼得他不得不召開記者會，公開道歉用詞不當。
泰德的邀約來得正是時候。那時距離尤金結束阿波羅十號任務半年多，世界沉浸在十一號、十二號的連續登月熱潮，他跟芭芭拉長期分隔兩地，迫切需要一起做些什麼，加溫情感。況且太空總署以為，由他陪同主理航太事務的副總統出訪，說不定能幫忙爭取更多經費。
他們在耶誕節搭上副總統專機，預計出訪亞洲十八天。每站僅停留兩、三天的行程緊湊，但夫妻倆可趁機到曼谷一遊。尤金也曉得尼爾．阿姆斯壯正隨鮑勃．霍普巡演勞軍，他們一前一後路過台灣。接著，阿波羅十二號的成員要跑一趟全球巡迴，包括即將開幕的日本萬國博覽會。說起來，這類公關任務，從成為太空人一員就開始了。特別注重公共形象的太空總署會排班表，指派太空人輪流出去演講，在鎂光燈前現身，不斷推銷太空任務給民眾，保持人們對太空計畫的熱度。他覺得搞笑的是，通常是菜鳥在跑座談，他們沒上過太空也不清楚計畫進度，只是拿著公關講稿虛晃一招。
尤金曉得，尼克森總統上任以來，一直受到媒體批評。泰德這趟出訪的主要用意在鞏固美國的亞洲盟友，防堵共產陣營向外擴散。畢竟越共兩年前的「新春攻勢」著實讓美國吃足了苦頭。國內各種社會運動、示威抗議也在延燒，難怪泰德要說：「什麼雅痞、嬉皮、黑豹啦，還是獅子、老虎啦都一樣，我寧願用他媽的整座動物園，換回那些在越南苦戰的美國青年。」
泰德在任何場合都能亦莊亦諧。比如他們一行人抵達台北，搭上吉普車接受十萬台北民眾夾道歡迎，尤金和芭芭拉恍如置身巨大唐人街，無數小國旗揮舞，鑼鼓喧囂，樂音嘈雜。泰德一派從容，站在車上微笑、揮手，頗為享受。緩慢移動的車隊在一支表演著轉圈圈的小學生舞龍隊前突然停下，泰德下車跟隊員握手。周圍群眾見機湧上，紛紛伸手來握，泰德依然慢條斯理跟大家握手。車隊好不容易再度上路，才過一小段，泰德又喊停，下車跟另一支高中舞龍隊握手。這次他故作疑惑，雙手掰開龍頭大口，假裝探頭看看裡面有什麼，引起民眾一陣哄笑。
另一幕是與蔣介石的晚宴。這類官方場合，多半說些空泛的場面話，眾人客氣禮貌，談話沒有具體承諾，偶爾穿插個人趣聞。泰德邀大家舉杯致意時，注意到矮小的蔣介石，雙眼正對著身著檸檬黃低胸晚禮服的芭芭拉，視線射向她的挺拔胸部，但芭芭拉渾然不知。泰德不動聲色，也沒當場告訴尤金和芭芭拉。
隔天中午，他們登上空軍二號坐定，起飛，泰德才緩緩開口：「我看哪，尤金送月球岩石給蔣介石，也該送一隻芭比娃娃才對。越戰夠棘手了，要是芭芭拉不小心引發另一場國際爭端，我可有得忙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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