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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3-2曹仕翰／星盤（找到自己的使用說明）
圖◎徐至宏
〔曹仕翰／自由副刊〕
「我月亮在處女，所以會比較容易緊張不安。」
當星座討論從太陽十二宮擴大到月亮、上升與九大行星，弟弟從星盤上找到屬於自己的使用說明。他自學甚至花錢上課，將這過去休閒性質濃厚的話題，視為複雜深入詮釋生命的學問。星盤將一個人的性格命運具體以夾角、相位的數學邏輯分類切割，家庭、愛情與事業人生虛無縹緲難解的題，都因為飄悠夜空的星宿落入某個宮位，讓不著邊際的人生有了指引。自古以來，最折磨人的恐懼就是未來未知，無以名狀、難以具體、無法觸及，有如走在黑夜之中只能張開瞳孔吊起雙耳，洞穴深處的蟲鳴都被幻化成迴盪的獸吼，震擊杏仁核，響起拔腿逃亡的警告鐘鳴。而因為古希臘人望著夜空的想像，將人類千古以來愛恨情欲投射在遙遠宇宙星體自發性的光亮，照進了渾沌的生命。
對於八○一代的我輩，青春期對於未來大多是一片美好的空白多過於想像。父母所說的努力念書，考上好大學，未來就會有好工作的美好童話，都成了將複雜人生簡約成數學公式的簡單邏輯。對於成人後的風景，我們就像當年太空熱而不斷重播的科幻影集，迷航的星艦降落在一顆不知名的行星，故事就此開始；而有一些運氣不好的年輕生命，在升學失敗與感情挫折消磨的時光之中，黯淡成一顆死亡的星。
進入青春期，性格與興趣巨大差異的弟弟與我，有著不同交友圈與生活圈，少數有關聯的是血緣與同在一個屋簷下。我們房間只隔一堵牆，卻可能整天碰不到面，說不到一句話。而原本是衛星的弟弟早已長成行星，有自己的星軌與屬於的星系。曾經一次，我們起爭執掀翻了天，堅守自己立場的兩人如分立兩城高塔喊話的敵對國王，嘴裡喊著你先退一步就達成共識，但塔下的兵早殺成一片。疲於溝通的我撂下狠話，如果不是親兄弟，你這樣的人即使出現在我生命，不過是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後來我們和好，他才跟我說這番話刺傷他但也無法反駁。
「你對人有疏離感，是因為上升在水瓶。」
一天晚上，已是國三生的弟弟像是準備很久慎重敲著我的房門，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時刻，但像是不著痕跡地刻意挑選。他慎重地問能不能進房間談一些事，有件事一定要跟我說，如果沒說出來，他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誰可以說。不知道為什麼，當時已經預感他要說的事。也許是早已隱約發現，但還不確定如果知道了該怎麼反應，所以寧願等待神祕的尼斯湖水怪願意走出濃霧爬上湖邊，一現真是水怪或只是水獺的誤認；或也存在著一種微妙的情緒，就像猜拳輸的人要在自己頭上氣球吹一口氣的綜藝遊戲，希望弄破氣球的不是自己。
「我發現我喜歡男生。」
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入心底，像俄羅斯方塊恰恰填滿一整列，消除內心一直以來想問弟弟的事；但同時進到速度更快更難的下一關，心中堆起了擔心。那是玫瑰少年不能美麗的九○年末；用下體撞擊條狀物充滿性暗示的阿魯巴，做為地下成年禮的時代。這不是只要說出來就不會發生的校園迷信，而是雄性野獸露出自己最軟弱的腹部，要有被其他惡獸開腸破肚的心理準備，甚至變成被霸凌的標靶。有多少正青春敏感的少年，為了跨越成年前邊境所布下的蛇籠地雷，全身是傷地長大，有人偽裝，有人以暴制暴，或是將祕密埋藏在不被接受與接受自己的折疊處；那個想被愛的柔軟，遭粗礪的祕密折磨，沙沙地隱隱痛苦，活不成自己。
用言語表達內心情感不是我的擅長。我斟酌內心的用字，不願一出口就刺傷他的坦白與信任。雖然早已想像過如果弟弟真是藏在櫃子裡的靈魂，若有一天他願意掙脫世人替他結下的繭，面對外面世界的歧視訕笑仍願意舒展自由精采，那就算是飛得顛簸墜落，也要設法把他全然接住。
我淡淡地說：打炮要戴保險套，不要得愛滋傷了身體。未成年的生命說出如此直白粗魯的字語，已是當時未經世事的我所能想到最好的表達。而發現內心如此顧及弟弟感受的細膩心思，才明白自己的疏離與滿不在乎，是為了保持人與人之間乾爽的距離，不願隨意陷進濕黏的關係，模糊每個個體輪廓的邊界。若干年後，弟弟與我聊起這段往事，他說自己向我出櫃之前痛苦掙扎許久，擔心不符合父權家庭下期待的真實自我沒辦法被接受，但我的反應像是不可燃的氦氣，沒爆炸傷人，而是將他心中壓得喘不過氣的性傾向難題輕輕托起。但我沒告訴他，當時面對他的出櫃，擔心自己的回答是不是一個稱職哥哥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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