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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吳敏顯／一褲底全藏鬼 － 上
圖◎唐壽南
◎吳敏顯 圖◎唐壽南
一
沙埔仔兩個村一、兩百戶人家，不分大人小孩，統統認得那一頭鬈髮、滿臉兜腮鬍的獨居老人──樹叢伯仔。
就算外地人不認識他，一旦迎面遇上，留下印象往往像被燒紅的鐵杵烙到，莫不以為自己撞見剛從戲台開溜，而未及卸妝的張飛。
如果當時天色陰暗或霧氣彌漫，更可能認為自己差點撞到一棵樹，一棵樹頂築了鳥巢，還遭許多藤蔓巴住的老樹。
因此無論誰，單看樹叢伯仔一眼，肯定一輩子忘不掉。不少村人提及老人家，總會忍不住朝自己頭殼抓扒，外加一句：「嘻，溪邊種菜那個老番顛。」
若進一步追問，答案通常是：「讀冊人說，人如其名。一個人既然叫樹叢、樹仔叢，誰有本事教一叢樹仔說說笑笑呢？」
好在大家了解，這孤單老人從年輕一路吃苦，幾十年過去勉強存點棺材本，平日酒捨不得喝，菸捨不得抽，光吞吐空氣，當然欠缺旺盛精神去轉動腦筋，去經營人際關係。
「不過，老人家多少有進步啦！」村長為樹叢伯仔辯白：「近幾年每隔一段時間，會到我雜貨店帶兩瓶紅露酒，上街秤些粗糙的茶葉梗子，替代先前喝的青草茶。」
平日裡，大家由早到晚都瞧見樹叢伯仔茶壺不離手，把一碗又一碗的茶水灌進肚子。早些年，全是溪邊採青草熬煮的茶汁，結果喝得渾身青黃青黃，像透喪家做法事時吊掛在條幅上的鬼差使，牛頭馬面，只差頭頂沒冒尖角，嘴裡少了獠牙。任何人打老遠看他迎面走來，都要設法拐個彎或蹲下來假裝幫腳丫子抓癢，好避開他。
誰都沒料到，從他改喝漂浮茶葉梗子的茶水，偶爾配點花生、蠶豆酥、蔴荖仔之後，竟然讓他喝出好氣色。
「唉，真是天公疼戇人哩！」更何況老人家身上奇怪事兒多著，當然不只這一樁。
溪對岸有個叫阿才的年輕人，某天抄近路走堤防上街購物，膝關節尚未運轉順當，即被一聲突然響起的驚雷劈掉半條命，左手臂下半截猶如剛從醬油缸抽出來。不時抖呀抖個不停，像要抖掉沾滿半截手臂的黑褐色醬汁。
村中長輩教導孩子，不准忤逆父母，否則雷公會拿大錘敲你腦袋。而這回遭雷公修理的阿才，卻是有名的孝子。學童問老師，雷公怎麼那麼糊塗？老師說，溪邊堤防高出田野很多，雷公生氣時往地面探頭找目標投擲電光石火，阿才正好走在高高的堤防上，離祂最近，自然首當其衝。
道理大家多少懂一些，可怪是，同樣道理安在樹叢伯仔身上便失靈。他跟雷公彷彿換帖兄弟，不管颳風下雨雷吼閃電，他照樣把堤防充做自家走廊。
有時候，似乎連天氣都聽他老人家，每當他取下頸脖上擦拭汗水的濕毛巾，用力朝自己臉上一抹，原本被雲朵遮住的陽光，竟然很快露臉，伸手塗抹到他臉上。
二
樹叢伯仔沒有自己的土地可供營生，只能撿溪邊一小塊地種幾畦青菜養活自己，多出來就拿去賣錢。
溪河兩側高灘地，大多放任雜草恣意滋生，老人家在荒野地墾拓出綠意盎然的菜圃，需要投注加倍力氣。尤其秋冬季節，老天爺常在一夕之間變臉，稀里嘩啦一場大雨或山洪夾帶沖下滾滾濁流，馬上把辛苦翻土播種、施肥呵護的園圃一筆勾銷，遍地糊滿爛泥和垃圾。
要說老天爺沒長眼珠子，說老天爺專門欺侮窮赤人，都沒錯。但樹叢伯仔從不怨天尤人。他說：「一輩子該怨恨的事情太多，冤仇要是記到天公頭上，哪能活得下去！」
老人家雖然很少展露笑臉，卻也沒見過他生氣罵人。因此他這大半輩子，不管往哪兒走，明的暗的，遠的近的，都有一大群孩子尾隨他，像母雞帶小雞。
縱使他農作累了，拖隻藤椅到屋前茄苳樹下納涼打盹，也有小蘿蔔頭活蹦亂跳地在門口遊戲，深怕樹叢伯仔一旦走開去沒跟上，很可能錯過什麼好玩的。
這裡指明的暗的，除了區隔白天黑夜，另一層意思是包括村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部分。
白天繞著樹叢伯仔身邊打轉轉，當然是村裡不必上學或上半天課的孩子。至於夜晚換班，雖說同屬稚齡孩童，卻已不在人世，包括滿地滾滿地爬的棄嬰，以及會走會跑會說會笑而沒能持續養活長大的幼童。
一般說法，鄉野間整群無家可歸的小小魂魄，正好把樹叢伯仔一頭濃密鬈髮，充當躲避風雨的窩巢。
老一輩村人，不知道打哪兒傳承來的智慧，一致認定天生鬈髮者不但聰明、點子多，個性特別搞怪。若是不信，索求證據，對方便告訴你：「嘿，請你注意那個長相像非洲鬈毛番的樹叢伯仔！」
另外一些人，看樹叢伯仔極少主動與人交談，農作家事竟然做得有條有理且精準靈巧，心裡難免醋味，開口閉口總是酸溜溜地嚷道：「那個鬈毛番仔，絕對一頭殼全藏鬼。」
這些話可真說對了。於是村人嘴邊的「鬈毛番仔一頭殼全藏鬼」，說著傳著自然演變成「樹叢伯仔頭殼頂養了一群小鬼」。
老人家聽到這些話，從來不生氣也不回應，真真假假任由人去說。
其實，說話者私底下另有一層用意，主要拿它嚇唬嚇唬自家小孩，希望孩子們不要成天纏繞怪老頭子身邊，應該乖乖待在家裡讀書寫字。
天地間太多解不開的謎題，由於成年人奸巧又世故，鬼神總是儘量迴避，令人窺探不出玄妙。但透過孩子們未經世故的童真眼瞳，卻能夠一覽無餘。
所以，孩子們對樹叢伯仔鬈髮裡任何動靜，早已一目了然，並不害怕，甚至與鬼神交朋友玩一塊兒，絲毫不覺稀奇。
三
懷疑樹叢伯仔養小鬼的村人，雖然不曾目睹卻都說自己掌握明確事證。
具體證據是──樹叢伯仔不再到溪裡游泳。
老人家尚未禿頭以前，喜歡到溪裡泅水兼洗澡，且泅水姿勢怪異。他把頭抬得高出水面，遠看像顆長滿青苔、爬滿金寶螺的瓢瓜，漂過來蕩過去。靠近細瞧，才發現浮出水面並非瓢瓜，而是一頭鬈毛水怪，故意露出腦袋嚇人。
等他鬈髮逐漸稀疏，接近禿亮後，再沒看到他下水游泳。照說光頭游泳或潛水抓魚，更為方便呀！為什麼不游呢！
為什麼？這個大問號，好比豬肉攤勾住大條里肌肉或幾串內臟的鐵勾子，同時勾住村裡很多人腦袋。左思右想，總想不明白。
某一天，窩在鄉公所員工腳踏車棚底下做白日夢的阿接哥，突然擺起乩童架勢，歪來扭去地跨步蛇行，逢人便聲稱他知道樹叢伯仔為什麼不再泡溪水，只差手上沒拎面銅鑼沿路敲。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你說啊？」
「哈，因為樹叢伯仔頭頂少掉那一窩鬈髮，整群小鬼無處躲藏，只好讓小鬼們學軍隊移防，將紮營地點遷移到他褲襠裡了。」
「怎麼，還不明白？」阿接哥把雙手摀住胯下說：「嘿，小鬼們藏在樹叢伯仔褲底，如果他下半身浸泡溪水，豈不把整群小鬼淹死，全變成水鬼了。」
另外還有一個強而有力的證據是──老人家從不踏進廟門。
樹叢伯仔和廟公從小鄰居，兩個人正是村人所說「司公仔聖杯」、「褲頭相打結」，誰也離不開誰。最讓人奇怪是，樹叢伯仔向來不曾踏進廟門一步。每次找廟公，先探個頭，站在正門口香爐邊，朝廟裡王公合十膜拜，不燒香不備牲醴，倒常拎來菜園長出的香蕉、木瓜。
兩個老友見面說話，習慣一個站廟門裡頭，一個站廟門外比手畫腳，中間隔一片原木門檻，門檻高不及膝，兩個人卻像隔著一道無法翻越的城牆。
兩人用如此奇特方式交談，教緊貼門扇肅立的門神哥倆，覺得好笑卻必須拚命憋住氣，避免門扇被震動。
一般人知道神鬼分處陰陽兩界，樹叢伯仔當然明白自己不宜帶著小鬼們，踏進王公坐鎮的殿堂。
早在大家不清楚樹叢伯仔身上藏小鬼之前，村人不免胡亂瞎猜。有人說，老人家嫌自己身上沾染汙泥又散發汗臭，對神明不敬；也有人說，搞不好樹叢伯仔外觀像男人，私底下是女人，女人每個月某些天絕對不能跨進廟門，如果生理期紊亂，經常滴滴答答，更麻煩。
此話一出，大家最直接的反應，是趕緊把手掌虎口箍住下巴頦，甚至捂住肚子，笑得東倒西歪。
四
不相信樹叢伯仔養小鬼的人，總要提出反駁。
他們認為，老人家若是真養小鬼，大可驅使那些小鬼幫他做壞事，弄進大筆錢財掖著慢慢花用，不至於孤單落魄大半輩子。因為鄉野傳說中，會養小鬼絕大多數出於歹念，不是覬覦他人錢財便是算計親族田產。大凡自己不宜露臉的場合，即暗中差遣小鬼使壞。
形同現代社會諸多幫派、竊盜、詐騙等集團，首腦人物豢養一批嘍囉充當爪牙，自己躲幕後數鈔票收珠寶。
村人當然不相信樹叢伯仔是這樣的人。老人家十幾歲開始在人工屠宰場宰殺豬隻，非常嫌棄自己每天所作所為，逢人便訴苦，他一年透冬浸泡在血淋淋的房間，血腥味鑽進每個毛孔再摻雜汗水冒出皮膚，縱算瞎掉眼睛的鬼，也能用鼻孔嗅出他渾身腥臭，哪敢靠過來。連鬼都嫌，何況是其他人。
到三十來歲，人工屠宰場由電動屠宰場取代，他終於可以放下屠刀卻同時丟了飯碗，幸好有個肉販介紹他到山區林場做工。他原以為下半輩子無需再面對血腥場面，萬萬想不到進入深山老林當伐木工人，照樣離不開刀鋸。眼看被他逐一砍倒的紅檜扁柏，比自己好幾代老祖宗還高壽，迫使他手腳發軟不得不找機會溜下山。
類似樹叢伯仔這種青壯歲月天天舞弄屠刀斧鋸的，想為非作歹，無論明槍暗箭皆遊刃有餘，根本不必假手他人，何須偷偷摸摸養小鬼。
再說老人家住的木屋低矮狹窄，勉強遮風避雨，出門幾步路便踏在別人田地，萬一小鬼們蹦出門外嚇人，恐怕連他自身都會被趕出村子。
那麼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呢？
五
樹叢伯仔很想向村人坦白，說別人養小鬼可能唆使它們去做壞事，讓人認為他本事高強，而他收容小鬼，只是可憐它們無處去，讓它們陪他這沒妻小的羅漢腳，吃飯睡覺拉屎尿尿，聽他訴訴苦說說笑話。
如果說，他提供住處，日夜陪伴小鬼們算一件功德，不如反過來說，是小鬼們幫他這個過去專門殺生的老人，減輕一點罪孽。
老人家心底明白，大家平日接觸的只算半個他，另外半個他，早當了鬼神的朋友，卻少有人看得清楚。
他很多做法想法，王公廟廟公最了解。除開廟公這種值得人們信賴的身分，外加兩人從小玩一起所釀造的情誼，更足以令彼此交心。
廟公曾經婉轉勸老朋友：「鬈毛仔，人多的地方陽氣旺，妖精鬼怪不敢靠近；你老蹲在堤下溪邊缺少人氣角落，容易招鬼怪魑魅纏身。因此人鬼要保持相安無事，應該畫出界線。有空不妨常來廟附近走動，不然去村長雜貨店跟別人聊聊也不錯。」
這番話，樹叢伯仔多少聽進一些。他除了繼續讓整群小鬼窩藏鬈髮裡，頭頂還找個哪吒三太子，威風凜凜地站在頭上。老人家把神鬼供一塊兒，廟公知道時已經來不及阻止，心底難免不安。
樹叢伯仔從什麼地方找來三太子，廟公倒是很清楚。村裡卻少有人明白，大人小孩都想了解真相。（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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