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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李達達／我的三輛車 － 2之2
圖◎徐至宏
◎李達達 圖◎徐至宏
最後來寫三輛車中年紀最輕，卻跟我最久的小車。
小車是媽媽出錢買給我的機車。我十八歲的時候把它當成我一生的寶貝，騎著新車，當個新鮮人，享受速度與快樂。不過時間過得瘋快，轉眼小車已經十八歲，車上所有能壞的零件都壞過一輪，我也失去少年時那種一望無際的內在曠野，變成腦中塞滿各種雜念的大人了。
小車十歲那年，我曾想過放棄它。
當時它的引擎狀況變差，常在路中央熄火，好幾次都害我差點被撞，而且一旦熄火便需要休息幾分鐘才能再發動，也害我遲到過。我平常沒少花保養錢，但它卻一再背叛我的信賴。所以那陣子所有重要的事我都騎大車去辦，讓小車坐冷板凳。
結果一次換機油的時候，師傅指著小車底下的盛油盤對我說：「漏下來的油只剩原本的一半，區軸和汽缸大概不行了，最近騎車是不是常熄火啊？」我點點頭。師傅接著說：「六萬五千公里，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要修還是報廢？」我問修要多少錢，師傅給了數字，我歎一口氣說：「這次先換機油就好，撐到七萬公里再來修吧。」這句話是說給師傅聽的，我希望他靜靜幫我換機油，不要勸我修，也不要勸我放手。小車壽命將盡的事實，我還沒辦法接受。
後來我靠著提前換機油為小車續命。每次換新機油，小車便打起精神繼續運轉，讓我可以不去想翻修或報廢的事。
結果半年後某趟夜歸，我騎小車過橋時一陣風吹來，小車引擎轉速驟降，直逼熄火底線。我不斷補油，哀求小車至少撐到下橋，要是在狹窄的機車引道熄火，一定會被後方來車追撞。小車以最低轉速勉強運作，輪胎一沾到平面道路的瞬間它就熄火，而且再也發不動。我滑向路邊停車格，心想今天就是分離的日子了，在上鎖前轉動鑰匙查看里程數，打算拍個照留念──
70000，七萬公里整，不多也不少。
小車一定是偷聽到我對師傅說的話，並把「撐到七萬公里再來修」的話當真，才一路咬著牙苦撐了五千公里。或許對旁人來說，這只是一部沒有感情，沒有血肉的機器，但我還是覺得小車實在太像我了。我也常懷著錯覺，以為世界擁有某種機制，只要自己達到某個目標，就能被珍惜，被尊重，被擁抱，被接受，結果一路朝著錯誤的方向努力，受挫時不做改變，反而試圖捏造合理的解釋來安慰自己……
啊，這樣的小車，需要的是一次機會。
換新引擎的小車，目前里程已達九萬五千公里，仍是我日常出行的伙伴。除了固定的保養，平常我也會稱讚它，認同它，鼓勵它，在隱喻上和實際上都為它加油，希望它可以健康平安，讓我再騎五十年。
而我希望自己能變成像我阿公那樣的老騎士，一路騎車到八十五歲。
到時候，或許只有人工智慧操縱的電動車能合法上路了。純人類駕駛的燃油機車或許將被全面禁止──騎小車出門遭逮的話，說不定會被判環境危險罪，處以極刑。年老但仍叛逆的我，會在某個忍無可忍的清晨出發，沿著空無一人的河堤一路騎到海邊。無人的警車追著我，飛行的監視器追著我，星星追著我月亮也追著我。我騎到日出的前一刻，騎到路的盡頭，騎上一座原本能跨海的斷橋，騎入風中，騎進早晨的第一道日光裡，最後跟小車一同消失。
小車掉進海裡，我卻活了下來，全身溼淋淋地爬上岸，開始走路。
八十五歲的我將會爬上沙灘，穿過防風林，赤腳回到公路上。熱燙燙的柏油很快就把我的腳皮燒熟，我每跨出一步都感到疼痛與懊悔。我想找回被青年騎走的阿公車，想找回流落外星的大車，想找回沉入海底的小車。我腳上的水泡破了又長，衣服溼了又乾，除了汗水與海水曬出的白色鹽粒，我一無所有。
這時一陣涼風吹過，像是在說「欸，你抬頭看看四周吧」，陽光拍拍我歪斜的肩膀，遠方的雲對我黯淡的眼招手，我停下腳步，閉上眼睛，等著那陣涼風再度吹來。或許數到三，或許數到一百，風起時，我將睜開眼重新邁開腳步。愈往前走，身體就愈輕快，痠痛與孤單漸漸化開。然後我就要哼起歌，哼起我兜風時常唱的調子。這些歌將讓我重新變成一名機車騎士，小車、大車、阿公車會被我唱回來，回到我靈魂的深處，用它們的內燃機驅動我。
我將會得到自由。
也許現實將用更粗暴的方式分開我們，我與三輛車相處的時間，恐怕會比我設想得短暫，但我還是要用寫作製造一點點空間，希望現實會因此動搖，對我們稍微溫柔一點。不過這漫長的回憶及延伸出來的假設，大概只能反映我對這三輛車的喜愛或偏愛吧。
話雖如此，最近我與三輛車的狀況都還不錯。我剛幫大車和阿公車換新了全套前輪碟剎，包含碟盤、卡鉗和油壓總泵。有了新剎車，騎起來更加收放自如。小車這一陣子以來點火不順的問題也查明了原因──含氧感知器故障，幸好還有庫存零件，換新之後又是一尾活龍。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又到了最適合騎車出門的時節，這三輛車我都會好好地再騎一騎。我想去山上，想去海邊，想去巷子裡找咖啡喝。我想去所有我還沒去過的地方拜訪。所有我已經去過的地方，我也想要再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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