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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紫式部／源氏物語之末摘花 林水福／譯 － 3之3
圖◎吳孟芸
◎紫式部 譯◎林水福 圖◎吳孟芸
小姐只是一個勁兒的害羞，甚至用衣袖遮住嘴角，連這個動作也顯得保守又土氣。就像司儀苦練後擺出來的架式，兩肘高高抬起，可是小姐臉上又帶著微笑，這就顯得十分不協調了。教源氏感到心疼又不忍，比以往更想早一點離開。就說道：「我看妳沒有其他可依靠的人，所以對已經結緣的我，不要那麼冷淡，要親近一些，這樣人家才覺得照顧妳有價值。一直都是這樣冷冰冰的，真教人傷心呀！」
把想早早回去的緣由，歸罪到小姐身上。作歌道：「晨曦照軒冰已融，／緣何如冰心未溶！」
小姐只是「嘻嘻」笑兩聲，連一個字的回覆也沒有。看來也不可能馬上答歌的樣子，源氏怏怏然離開府邸。
車子停靠的中門，歪斜得厲害，快要倒塌了。以往都是晚上來訪，已經覺得寒酸，黑暗中隱蔽處甚多，還不那麼明顯，今天早上一看，更顯得荒涼寂寞，松樹上積的白雪，像穿著棉衣一樣。那景色，讓人感覺像是處於山野鄉村，有淒清哀寂之感。源氏目睹這般景色，心想：「確實，如果有個身世淒涼的可愛女人住在這裡，教人多麼戀戀不捨呀！這麼一來我對那個不可愛戀的人的思念，也可以因此而忘記吧！」
又想道：「這裡真的就像物語中說的荒煙蔓草中的茅舍，可惜住在這裡的小姐完全不對勁，實在沒辦法。要不是自己，換做他人恐怕早就忍受不了了吧！我這般常來看她、照顧她，大概是已逝常陸宮的靈魂附在小姐身上指引我的吧！」
小姐的面貌如果是一般人的平凡樣子，大概會忘了吧！然而，源氏清楚看到小姐異樣的容貌之後，反而覺得她非常可憐，便真心誠意接濟她現實生活的必需品。贈送的不是黑貂皮而是絹、綾、棉等，連老侍女們的衣服和門房的老人，所有僕役從上到下，無不貼心照顧周全。小姐對這類生活的援助，並不感到可恥，源氏也感到輕鬆，沒有心理負擔。於是決心在這方面支助她，甚至連一般不會做的、比較私密的部分也都盡心援助。
快到年底時候，有一天大輔命婦來晉見在宮中宿直的源氏。命婦說道：「有一件奇怪的事，不來跟您說總覺得不太好……我正煩惱著呢。」
似有深意地笑，卻又不說。源氏催促道：「到底有什麼事？沒必要瞞著我吧？」
命婦吞吞吐吐地說道：「哪裡會隱瞞呢？如果是我自己的事，縱使再不好意思，也老早對您說了。可是這件事，實在難於啟口呀！」
源氏罵道：「又要讓人想歪了！」
命婦說：「常陸宮的小姐有信要給您。」
說著，拿出信來。
源氏說道：「既然這樣，瞞著我不是更奇怪嗎？」
命婦心裡七上八下看著源氏接過信函。
那是用較厚的陸奧國紙寫的，香味十分濃郁，字也寫得很漂亮。和歌寫的是：「您著唐衣心冷淡，／我底衣袖淚沾溼。」
源氏不解其意，歪斜著頭。命婦將一個看來很重的舊式衣箱，放在包袱巾上，將箱子推過來，說道：「您看！這不讓人感到不好意思嗎？小姐說這是為您特別準備的元旦穿的衣服，我不便退回去。我要是自作主張將它收藏起來，也辜負了小姐一番心意，所以只得拿來讓您過目。」
源氏說道：「要是將它藏起來，我會很難過呀！我是個拿溼衣袖當枕頭，沒有人跟我同眠把袖子弄乾的寂寞人。我很感謝她有這個心意呀！」
源氏嘴裡雖這麼說，其實對她寫的和歌啞口無言。源氏心想：她大概也用盡心力了吧！平常是侍從幫她修改的，現在，侍從去了齋院，不在身邊。沒有可以幫她的老師吧！想像著小姐絞盡腦汁的樣子，不禁既同情又惋惜。
源氏苦笑說道：「所謂可貴的東西，大概就像這樣的和歌吧！」
命婦看到源氏這光景，臉都紅了。
從衣箱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到小姐送他的是貴族日常穿的和服直衣，雖是當下流行的紅色，卻全無光澤，式樣老舊，裡子也是同樣的顏色。源氏覺得索然無味，便攤開小姐送來的信函，在邊角戲筆寫上一首和歌：「顏色不喜末摘花，／緣何袖子常碰觸！（譯註：原和歌「なつかしき色ともなしに何にこの末摘花を袖に触れけむ」，末摘花是紅花的異名。開紅花，一意指小姐的紅鼻子。被稱末摘花，因這首和歌而引起。）我花的顏色真豔呀！」
從旁觀看的命婦，對源氏不喜歡紅花覺得不可思議，推測其原因，想起偶爾月光下看到的小姐的容貌，這麼一聯想，雖然同情小姐，但也忍俊不住。於是自言自語吟道：「如衣染紅色變淡，／君情變薄勿損名！（譯註：原和歌「紅のひと花衣うすくともひたすら朽す名をしたてずは」。「はな」雙關語，有「花」與「鼻子」二意。）教人擔心的是二人的感情呀！」
源氏聽了，覺得不是很好的和歌，不過，小姐要是能夠作這樣的和歌該有多好呀！愈想愈遺憾。小姐身分高貴，確實要是有不名譽的傳言，那是多麼可憐呀！這時其他侍女們來了，源氏歎口氣，說道：「這個收起來吧！這樣的禮物，哪是有常識的人做得出來的！」
命婦後悔又懊惱，心想我為什麼把這個給他看呢？他是否連我都當做傻瓜了？悄悄退出。
翌日，命婦一到清涼殿服侍，源氏就到女侍們所在的台盤所（譯註：位於清涼殿西廂房，是侍女值勤所。）找她，丟給她一封信，說道：「哪！這是昨天的回信。總覺得讓人費心呀！」
其他的侍女們想看那封信，源氏口中吟道：「只因梅花顏色豔麗，／忍將三笠少女拋棄！」
邊吟俗謠邊走出去。命婦目送源氏離去，覺得十分有趣。不知緣由的侍女們紛紛問她：「討厭哪！到底怎麼一回事，妳一個人獨自笑著？」
命婦回答：「其實沒什麼！源氏公子在這麼寒冷的下霜早上，看到凍得像紫色的紅色鼻子吧！所以哼那歌曲，而我覺得好笑啊！」
弄不清的侍女們七嘴八舌地說：「到底說什麼呢？實在搞不懂！我們當中沒有人是紅鼻子的呀！紅鼻子有名的是左近命婦和肥後采女呀，難道她現在混在我們當中了？」
命婦將源氏的回信送到常陸宮府邸，侍女們很興奮爭著過來看。
「相逢夜少又贈衣，／阻隔增多見面少。」
雖是在白紙上隨意揮灑，卻更見情趣。
除夕傍晚。源氏把別人送他的衣裳一套，赤紫色花鈴衫一件，棣棠色和其他各色各樣的衣服，放入先前小姐送來的衣箱子裡，教命婦送過去給小姐。有人推測前些日子送過去的衣服顏色，源氏不喜歡。老侍女們談論道：「小姐送的衣服是莊重的紅色，不比他送的差呀！」
「就拿和歌來說吧！小姐贈送的和歌，條理清晰，很不錯呀！至於他送的答歌嘛，只是技巧好罷了，對不？」
小姐的和歌是煞費苦心之作，還特別寫在紙上保留下來。
元旦之後過了幾天。今天預定舉辦的是男踏歌，如往年，被選為表演的人們忙著練習，源氏也不知忙什麼事，即使如此，他依然掛念著常陸宮小姐的荒涼住處。
初七日的白馬節會結束，入夜之後，源氏從皇上御前退出，留宿宿直所，等到夜深時分前去常陸宮府邸探訪。
那邊的氣氛跟往常不同，跟人一樣有了生氣，有正月的氣氛。小姐已經稍有女人味，姿態似乎比較柔軟。
源氏不禁期待：照這情形，新年之後小姐要是能「脫胎換骨」變了個樣就太好了。
翌晨，曦日東昇時候，源氏故意裝做不忍歸去的樣子。東邊側門打開著，對面走廊的屋頂也崩毀，因此晨曦照射到寢殿裡邊來了。陽光照射到雪上的反光，使得房間深處的景況也清晰可見。小姐看到源氏穿著家居輕便和服，也從裡邊膝行過來躺下。
她頭的樣子，還有蓬鬆的長髮，都很美。源氏心想，多了一歲要是能比以前更漂亮那該多好啊！邊把格子窗往上拉。上次因積雪的亮光看到小姐的缺點，感到大煞風景，所以這次不讓格子窗全部拉上，把矮几拉過來，勾住格子窗，梳理自己散亂的鬢毛。侍女們搬來一台非常老舊的鏡台，還拿來中國式的化妝箱和梳髮的道具箱子。源氏看到裡頭還夾著幾件男性用的梳子，感到時髦又有趣。
小姐今天的樣子沒了土味，原來是她把源氏之前送的衣服穿上了。源氏沒注意到，只見外衣的紋樣新穎，極為顯眼，有點眼熟而已。
源氏說道：「新年了，我希望能聽到妳的聲音。我期待的倒不是黃鶯的初啼，而是希望妳能改變妳的態度，我已經等待許久了。」
才這麼一說，小姐馬上以顫抖的聲音回答：「百鳥齊鳴迎新春。」
源氏笑道：「好啊！好啊！這就是年長一歲的證據。」
自己口中吟哦「依稀恍惚似夢中」，走出房間。
小姐倚著柱子目送他。源氏回頭看到掩著嘴角的小姐側臉，那紅色的鼻子色彩鮮豔十分醒目。源氏心裡浮現末摘花的影像，覺得真是難看呀！
源氏回到二條院，看到若紫好可愛，雖然還是孩子模樣，卻長得漂亮極了。
同樣是紅色看來卻這麼順眼。她穿著一襲表面白色裡面紅色的細長和服，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說不出的可愛。
老派祖母的教養，牙齒並未染黑，源氏開始教她化妝，牙齒染黑，眉毛拔掉塗上黑色，顯得清晰醒目，十分可愛又漂亮。
源氏心想：「我為何自尋煩惱，去找那些沒有魅力的女人？卻放著這麼可愛的人兒。」
如往常和若紫一起玩玩偶。
若紫畫畫，在畫上著顏色。她無論什麼都覺得有趣，隨意亂畫卻又畫得很好。源氏也一起畫畫。畫了頭髮長長的女人，在鼻子上塗上紅色，一看，即使畫中人物也覺得很難看。
源氏自己的臉對著鏡子，自己也覺得好看，於是在鼻頭塗上紅色，一看，即使這麼漂亮的臉配上紅鼻子也變得難看了。
若紫看到那樣子，笑翻了！源氏說：「我要是變成這麼奇怪的臉，怎麼樣啊？」
「哎呀，討厭哪！」
她非常擔心源氏的鼻子真的染紅了。源氏故做擦拭狀，一本正經地說：「哎呀！慘了，擦不掉耶！我只是好玩想試一下而已呀！皇上不知會怎麼說呢？」
若紫非常同情紅鼻子的源氏，到他身邊來，幫他擦拭。
源氏說道：「可不能像平中那樣用墨把臉塗黑呀！塗紅色還勉強可以忍受。」
二人彼此開玩笑，笑成一團的樣子，像極了感情和睦的夫婦。
春光豔麗，距離雲霞籠罩樹梢，白花綻放開的日子雖然還早。其中，梅花的花蕾鼓起，已經含苞待放，特別引人注目。庭院台階附近的紅梅，每年開得特別早，現在已經著色了。源氏不禁喟然吟道：「紅梅高枝惹人憐，／唯獨紅花討人厭。哎呀，真是的！」
這類女子（譯註：指以末摘花為主，含空蟬、軒端荻等。）的未來會是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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