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二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 10 之 1 林媽肴／呼請城隍爺

◎林媽肴

小時候跟阿嬤在烈嶼走親戚，就數雙口最殊異；入村要走狹長的石板橋，橋下是深闊的大壕溝，哨兵持槍拒馬矗立地把守著村口，兩座崗哨側翼還綿延著一個個碉堡，環繞村子串成一座神祕的大城堡。

這個鹽丁繁衍的村落，三百年前在海濱搭寮，因左無青龍右無白虎，先祖只好指著夜空的星斗安撫子孫說：「我們卜居在七星結穴的雙渡口，藏風得水還佩銀腰帶，代代富貴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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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為了落戶在荒瘠的海埔，祖輩是從康熙登基拚搏到武昌起義，築堤積土艱辛墾殖，才逐步把鹵地開發成田疇；而阿嬤則是一味地稱羨姨婆的八字，在番薯吃到嘔酸水的年代，能夠嫁入山海豐饒的所在；曬穀場邊就是門口田、屋旁緊鄰魚蝦跳躍的池塘、放眼潮間帶還坐擁蚵石一大片。

不料原本兩岸通航的渡口，1949年驟然變為砲口相向的前線。

倉皇敗退的國軍一登島，強悍地拆民宅掘蚵石占耕地，急迫地構築工事忙部署：沙灘泊地防登陸，立樁拋石封渡口；瀕灘平坦的農田，埋地雷圍鐵絲網設阻絕；海岸第一線建堡壘挖戰壕布崗哨，畫為擅入格殺的禁區；島嶼就此淪為烽火連天的戰地。

往昔，兩岸在交鋒對峙時，軍隊為了灘頭的防禦，占用耕地拆民居，住民歷經多次戰役，承受幾十萬發砲彈的轟擊，半個世紀還全民皆兵的挺立。

而今，兩岸在交流和解下，金門縣政府的網站公告了招商計畫：為了促進邊境發展，引資開發活絡地方的經濟，雙口海濱要BOT興建休閒度假村。

站在這片即將被開發的祖地，晨曦的潮聲喚醒遠山的翠綠，夕陽的餘暉映照波光粼粼的海域，清風徐徐鷗鳥翱翔在天際；官商合作要在這片撤軍排雷後的公有地，重啟渡口修碼頭營建豪華別墅，打造成廈門的後花園，讓大陸的富豪駕著遊艇來休憩。

那天，姨婆忍無可忍地衝到地政局鑑界官員的面前，質問著：紅柿好吃，從何起蒂；竟連祖墳也會變成公有地？

渡口旁的這座古墓就是雙口的開基祖，三百年前是清朝，我們要向康熙討地契？我家的田園被軍隊圍在埋著地雷的鐵絲網內，誰敢進去指界丈量辦登記？

幾百年來，我們子孫都在這裡耕種祖田傳家業。

而你們來來去去，要戰要和，有沒有傾聽過這片土地？軍管戒嚴就講：「同島一命拚勝利！」開放選舉就說：「邊境招商拚經濟！」

讓我眼睜睜看著：我家被拆的雙落厝跟不能登記的門口田，到底拚到哪裡去？

八十好幾的姨婆愈講愈激動，最後竟是跺腳地喧嚷：「這分明是在吃百姓！豆油借你搵，連碟子都捧去！你們敢不敢跟我舉香呼請城隍爺來評評理？」

「姨婆啊，他們也沒在拜拜沒在怕啦 。」

「我知，姨婆只是欲哭無目屎！」●

【評審意見】

滄桑質問 ◎陳義芝

始於三百年前荒瘠的海濱落戶，繼而上一世紀戰火滄桑，其後是一位老人的質問呼求，事情轉折跌宕，意蘊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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