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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尋找新城市
◎楊明
你想要找一座新的城市住下來，於是你來到這裡，距離你原來居住的城市飛行時間三小時。
從機場拖著行李的你搭乘出租車來到透過網路預定的酒店，辦好手續放下行李，吃過簡單的晚餐，你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這座城市，並且在租屋仲介公司查詢了幾條租屋資訊，打算第二天就去找房子，你不想繼續住在酒店，酒店是給暫時停留的人落腳的，你需要的是找一座新城市，並且住下來。
「住在這裡，你根本不用出去，生活所需的一切，都可以在樓下解決。」隔天，你站在一房一廳一廁一廚的居屋單位裡凝視著窗外的城市，房屋仲介這樣對你說。
你簽下合約，租了這一幢三十層建築中第十七層朝北的一個單位，一共四幢長方形建築呈L形矗立在一片商場上方，地下二樓到地上六樓有餐廳、電影院、超級市場、百貨商城、美容院和健身房，六樓樓頂是一片露天花園，接續的便是數百戶住房，騰空分布於四幢長方形建築物裡。仲介說的對，像你這樣沒有工作，在樓外城市裡也沒有朋友的人，根本可以從此待在這幢建築體中，不需要離開。
這一幢建築體像是城市裡的小部落，獨立的生活空間，突起於地表。對你而言，它更像是一個星球，飄浮在地球表面，依靠地心引力，不會飄離，但是也不需要回到地表，就像是科幻電影中看到的巨型太空艦。
搬進獨立部落星球
搬進十七層的那一天，電視新聞說國際天文組織發表，將冥王星從太陽系中的十三行星除名，因為冥王星的凝聚密度不足以顯示它是一顆行星，你的心裡浮現一股淡淡的哀傷，居住在遙遠陰暗而寒冷的冥王星的子民們，將如何看待地球人主觀的評斷。
你來自冥王星，你曾經這樣相信，而你的星球遭到了地球人否定，業已從太陽系名單中除名，你感到非常寂寞。
居住在飄浮於地表的十七樓，你以為自己至少離地球遠了些，離冥王星近了些，你沒選擇賃居三十樓，一方面固然是十七樓的租金比三十樓略低一些，另一方面也是考量到萬一停電，畢竟你不是處於無重力的太空。
搬進這幢獨立部落星球之後，你整整一個月沒有離開過，每隔一天你在樓下超市採買生活必需品，在六樓的露天花園跑步，環繞花園的步道比你中學時代的操場還大，至於大學的操場，你完全想不起來，因為你只在體育館裡上過課﹔偶爾你會到樓下的電影院看部電影，書城裡選幾本書，或是租片DVD來看。
有時，你在六樓跑步，會突然興起翻越花園圍牆的衝動，但是你想那是因為你忘了這是在六樓，所以即使有翻牆越出的念頭，你也並不感到緊張。你喜歡有規則的生活，也許是因為沒有工作沒有朋友的生活，你幾乎不必遵守任何規則，生活在這幢建築裡連交通規則和垃圾分類都不用遵守，當沒有規則成為一種規則時，自由反而失去了意義。於是你給自己定下一些簡單的規則，像是白天只喝咖啡不喝葡萄酒，晚上只喝葡萄酒不喝咖啡；沐浴乳選擇果香調，洗髮精則是花香調之類的。如果連這些基本的規則都沒有，你的生活將會模糊成一片。你怕的倒不是失序的混亂，二十幾歲時你已經經歷過沒頂的混亂，通透的二十四小時無日夜分際。你怕的是模糊，不知道情緒是高是低的模糊，連自己的日子究竟是誰在過都無所謂。
離開不自覺的推銷
你依著自己的規則生活，每天打開電腦，看看有哪些信要回，信箱裡大部分是可以直接刪掉的垃圾郵件，偶爾以前那座城市裡的朋友寫信來講述著以前你也參與過的生活如今如何延續，誰和誰分手了，誰又和誰戀愛了，有人偷情被發現，遭到背叛者不肯放手又不能原諒……原本讓你興味盎然的人際關係，現在在電腦裡全都覺得距離遙不可及。大部分的時間，你花在看書、影片和散步，不論四季晴雨，商場始終適合散步，雖然談不上恆溫恆濕，但至少是冬暖夏涼，陽光晴朗時無須遮防紫外線，下雨的日子不用撐傘，住進這裡，你整套防曬品完全派不上用場，反而是冬天用來取暖的鹵素的電熱器，據說會讓人曬黑，也許留到冬天再用吧。
兩個月後，你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發現該去修剪頭髮了，你依照商場分布圖找到了位在西邊的髮廊，年輕的女孩為你洗髮，「你的頭髮是油性的，你知道嗎？我們有一項護髮療程，正好是針對你的髮質……」女孩拿出護髮精油，積極向你推薦你來自的那座城市所生產的保養品，是TP的喔，質量很高，你詫異地搖頭，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女孩完全不知道，住在TP時的你從不使用本地產品，你用來自於巴黎的、東京的、紐約的、伯恩的保養品；不僅是你，你的同儕圈也是，沒有人使用你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所生產的保養品。女孩不懂你的抗拒，當然她不懂的還有很多，你匆匆離開髮廊，恨不能立刻將女孩缺乏專業讓人厭煩的推銷拋諸身後。
推銷本身並沒有錯，我們不自覺地都在推銷，生活裡時刻發生，推銷自己的創意、情感、技術、理念、夢想，甚至就只是推銷自己，讓人生厭的不是推銷本身，而是拙劣的技巧。你以為遇到過最成功的推銷，就是一場讓人信以為真的戀情。
曾經每隔幾個月就去旅行的你，來到這座城市後，突然失去動機，可能是因為新的城市一時還缺乏促使你離開的因素。放棄旅行之後，改以異國晚餐代替出國，你居住的公寓樓下商場裡有泰國、韓國、日本、印度、巴西、美國、義大利等地的料理，顯然新城市的住民偏愛亞洲口味，坐在燒烤炙燙的銅盤前，一片一片將烤好的牛肉包裹進青翠的生菜裡，還要加一點辣椒和大蒜，然後一口吃下。你突然想念起曾經在布魯日河邊一家小餐館吃乳酪沙拉的午後，童話裡才有的建築，讓周遭所有的一切變的甜美，原來公主的幸福是這樣來的。
新城市不曾存在
幾乎所有女孩都迷戀著公主的身分，幻想自己是公主，小時後媽媽逗你，故意說你是撿來的，這一句玩笑話燃起了你的希望，原本你只能認命做平凡百姓的女兒，如果你是撿來的，那可就不同了，說不定是遠方小國的王室鬥爭，只好將身為公主的你送走，等你長大後終將回返自己的城堡。你不記得自己是在幾歲時認清自己並沒有城堡的事實，但是你依然執意去了比利時，那裡有許多漂亮的城堡，走在布魯塞爾石板街道上，你將自己的幻想一點一點丟下，以為可以指引你返回的道路，就像是置身糖果屋前的兄妹，飛鳥啄走了麵包屑，你也失去了回溯的線索。
沒人能走回過去。你在新的城市裡無言地活著，MSN取代了電話，你不確定自己是棲身在十七樓，還是藏身在十七樓。
季節轉換，你在樓下商場添了新衣，繼續在六樓屋頂花園跑步，喜歡在花園打太極的老伯伯告訴你，他一直住在這，快五十年了，你嚇了一跳，這是一幢全新的建築，怎麼可能……老伯伯笑了，我是說這地，這塊地原本是一大片平房，總有一百多戶吧，現在更厲害了，聽說這幢建築物有六百多戶呢。
你恍然發現，對你而言新的城市，對其他原本便在這裡的住民而言，仍然是一座老城市，再真實的事，發生之後一樣會消失，除非處於發生的當下，不然總有人懷疑是否存在？你想起前幾天新聞中那座被海水淹沒了的印度小島，還有更早的時候從行星中除名的冥王星，已經存在的正逐漸消失，尚未存在的也許在幽微邊界排隊等候登場，地球上其實沒有真正的新城市，你只是在獨立星球部落裡騰空了大半年，於是你決定待會兒就打電話退掉還有三個月租約才到期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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