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原諒

◎黃文鉅

漫長的歐洲旅行以來，手機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響起。唯一一通國際漫遊，是在法蘭克福機場。我撥通了彼端島嶼的號碼，猶如人鬼殊途後的重逢，有些不得不的悵惘。我的喉嚨甚至有些發癢，忍不住想要放聲鬼吼。

這邊剛要凌晨，那邊方才破曉。六個多鐘頭的時差，尚未在我體內，埋下任何價值連城的化石，哪怕只是一枚小小的、懷念的貝葉。我總是在意識到「時差」的剎那，才忘情地走入時差的隧道，任憑光陰的刻度，在我的每吋骨節上，展演一齣陰錯陽差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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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瘦削的身體雖然貧瘠，仍擁有某種程度的延展性，不管是在穿越愛與傷害的間隙之後所蟄伏下來的免疫，或者，過於煽情地仰望異地藍天之際所駐留的後視效應。言雖如此，生活依然垂盼著大量的意志力，因為隨時隨地都有虛無主義的可能性。

身體很輕，輕到一直很想離開卻一直離不開。鞋子很壞，壞到不惜走上岔路卻頻頻踩回原點。大腦很木，木到一直以為離開之後，就會領略離開的意義。離開了之後，才發現，一切再簡單不過的本質，其實都難上加難。

島嶼上有太多的牽絆了。當靈魂還不足以構成完整的條件來承受，便宣告了灰飛煙滅。我甚至來不及向那些紛擾過境的烏鴉說聲再見，何況是盤據心頭的孤雁。有時候告別是沒有意義的不是嗎。也許告別是有意義的呢，前提是告別的屬性必須不帶髒字──不管是向這個百無聊賴的世界，或者不斷爭奪主體發言權的偉大社會。我的個體本身和某些腐爛的人事，乃至於千篇一律、光怪陸離的襯景，似乎早就註定好要背對著背般地漸行漸遠了。

每天晚上，拖著沉重的眼皮按表操課，康熙來了、全民大悶鍋、我愛黑澀會、東森購物……不知打哪時候起，生活變得極度需要這些莫名無謂的幽默。我們都曾經渴望過生活在他方不是嗎。我們都曾經頂著破銅爛鐵樣的聲嗓穿梭在一間又一間的KTV；曾經無敵天真以為信仰過後就會留下美麗的痕跡。事實則不然。我們總是對於身邊過於親密的關係太有把握了。有把握到一不小心斷了線就再也回不去最初的線頭。盆地很大很繁華，無奇不有，唯獨欠缺勇氣，以抵禦強悍的孤寂，乃至於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恆是乾涸，永遠需要一種常態保濕的誠意。

賃租公寓的樓下，是一間老人安養院。總是在深夜，總是在雨水綿綿的天氣裡，救護車噢伊噢伊的聲響，由遠而近臨至窗前。泰半時候我是醒著的，偶爾從瞌睡中猝醒。怔怔坐在床上，擁著棉被瞎著眼，一度質疑這黑暗，一如質疑這突然闖入眼前的瞬滅預警──我的人生究竟還剩下些什麼？

恐怕，我還沒學會義反顧的原諒吧。還在矛盾地學習。學著原諒自己，以及這個世界無所不在的軟弱。即便看破之後還能假裝堅強，卻也改變不了日復一日繼續無動於衷的，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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