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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吳鈞堯/地中海 - 2之1

2022/07/19 05:30

圖◎王孟婷

◎吳鈞堯 圖◎王孟婷

我甚少進按摩院,聽聞駱大馬無論是肩頭痠、屁股腫,都要給人掠龍,感到不可思議。這是把按摩院當醫院使了,只是不需填寫病歷也用不到健保卡。駱大馬人如其名,高壯而近肥碩,有一次我們相偕應邀評審桃園某所大學小說,正好同班火車,一起走過烈日街頭,穿過平交道,在將近校園以前,就一株樹蔭下抽菸。

這一抽幾乎半包,而且肯定要晚到會場了,駱大馬嘿嘿一笑,說我們沒到,會議無法開始。我輩絕非罔顧時間之徒,只是大馬太疼了,「瞧,是不是?」他撩開衣襬往上掀,渾厚的兩團屁股夾出一道性感縫,但那不是重點,往上才是,厚實的腰背肉質間,脊椎骨輕易浮印,沒有車禍、不是摔跤,而在尋常作息中,慢慢把骨頭逼出了。

大馬含著菸屁股,眼神帶點討饒與委屈,幾乎唆使我摸他一把,我只金金盯住,不自覺地摸著自己後背,好佳哉,它是平的。大馬誠懇一掀,也掀走誤會,我老覺得大馬到按摩院都是不懷好意,這痛那痛,哪來這許多痛啊,如今目睹不禁為過去亂貼標籤感到慚愧,所以在稍後的評審會議上,放棄我執改投他喜歡的小說,並順勢擠進前三名,當做沉默的道歉。

實情當然不是如此,而是那篇寫按摩的小說太到位了,大馬不只見證,還實體感受了,他在公開評審、眾目睽睽之下跟我悄聲說,希望作者在現場,一會兒幫他壓壓,最好是個正妹啊。我心頭嘀咕,正妹無法對付他的骨頭,必得是壯丁才行。

非常意外的發展是,說疼話病以及按摩,變成我們的常聊主題。當時我也難以預料,這個開端促成我與母親一起享受盲胞的按摩。

我的編輯職場,人與事缺乏驚喜,自己主編一幹就是十幾年,隔壁的同仁資歷更久,我見青山多無聊,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很可能我跟同仁彼此巴望,趕快滾,給我一個新伙伴。心頭聲音喊得再大聲沒有聽聞,我繼續幹主編、同仁繼續幹編輯,如此一來又是幾年。還好每逢暑假,會來兩位實習生,七月、八月,我的辦公氣息終於有一點騷動。

松子是其中一位實習生。別人父母把孩子託付給我一個月,我便須為這一個月負責,公司不提供實習生午餐,我盡量到各單位詢問,如果有人請假,便當不要取消留給松子。校稿、文案以及基本企畫,能夠盡力教導的一定努力說明。有次下班,我發現松子遠遠跟著我,過了幾個彎口竟然還在我後頭。松子是個清秀女孩,我做為一個中年大叔,被這般跟著不免心頭花開,站在路口等她。

她自然看到我,喊了聲吳主編,沒有留下攀談的意思,倒是納悶綠燈亮了,怎麼我還不走,她朝我揮揮手,說她的公車站牌就在中華路再過去,她要先走了。我的內心戲未免太多了,急忙跟上去。所以除了公務相處的八小時之外,我們每天還有共行的十分鐘。

十分鐘可以換取的很多,我可以開她玩笑了,「長得高,不是我們的錯。」松子唯有在這個時候,受到鼓勵地扳正脊椎,其他時候都病懨懨地駝背、窩胸,我再補上一刀,「以為自己F罩杯啊,裝作這麼謙虛……」松子臉色紅窘,揚手要揍我,拳頭沒下來,終於笑出聲音。

松子自稱身高一七○,我懷疑她縮水謊報,她不敢比旁人長得高,可是老天爺偏偏開她玩笑,她到哪裡讀書、工作,最耀眼的就是高度。

松子實習的座位就在我正對面,中間隔半米高隔板,我習慣盡量縮在隔板中,自以為是藏得隱密的一隻貓。有一天傍晚我坐挺,視線高過隔板,用眼睛跟松子傳遞訊號,大意是「下班、一起走、有事情、協商」。真不是蓋的,松子看懂,走出辦公室馬上問我什麼事。

一個富有愛心的朋友,在民生社區開精食理容店,主題是到店裡吃養生美食,再按摩一回,多逍遙快活哪,我加重語氣,在朋友那裡盲胞不會受到剝削,不用繳交按摩費的兩成或三成給老闆,松子一聽眼睛都亮了,她轉述松爸松媽聽聞後也訝異表示,「哪有這種好康呢?」

松子所分享,關於她父母的一切,都在她有了笑聲以後。松爸出生就盲,辨聲認位工夫特別厲害,他曾在西門町一帶按摩,武昌街到中山堂,五百八十七步、重慶南路消防隊到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那兩只大銅牛四百又一十二,不信邪,閉上眼、扶著松子肩膀,要她領我走看看。可沒一回,我能順利扮演盲胞,在黑不透光中,用腳步丈量一地的清明。

松母則是病變以後漸漸盲。松子在她小時候,多次專心看著母親的一雙眼睛。藍與白的背後,還有那麼一丁點的黑與白,瞇成一個小縫,說明她曾以這雙肉眼看過有稜有角的世界。

松母與松爸都武林高手,能夠感應外界波動,如同科幻劇場,光線、微塵,在漂浮中形成電流,對他們顯示意義,而且糾正我,有稜有角是屬於盲人的,那是物件的疆界,也是危險與安全的界線。明眼人看外界,稜角固然有,都不若盲人摸得真實。明眼人以為自己能在形態之外,看到內在,然後固執地認定世界的長相。松子轉述父母的明、暗理解,講得比唱得好聽,渾似眼盲就賺了智慧。

認識松子的一個症頭是,我一下子與全城的盲眼按摩師都親近了。經過馬偕醫院一樓,會在一群盲胞中找尋蒙難的希臘,或者後來的草莓牛奶,路過雙連地下街、帆布張羅起來的臨時戶外按摩區,我都會多瞄、多看。偶去按摩,如果是女師,我在有限的面對面哈啦時間,小心瞧著,看按摩師傅的眼睛是否半藍半白,如松子跟我說,「有希臘感。」松子表示,後來情況更糟了,一個搖搖杯般,隨著時間雪克、雪克,成了草莓牛奶。

藍白混搭變成淡青,而非粉紅,除非,血色混了進來?我們所提的不是搖搖杯,而是松子她母親的一雙眼睛。一雙眼有藍有白,長癬且發霉,只有女兒能如此想像,給予眼盲的母親一座海,還是浪漫的地中海。

我能夠直視盲胞按摩師的時間非常短,然後我就仆街似地,俯臥潔白的長床,臉鑲崁在挖空的一只橢圓,讓脖頸、背、屁股成為一個水平,脊椎拉直、雙肩垂落,方便按摩師又抓又捏。

大馬跟我有一樣體會,只消躺平,頭套進那只鑿空的圓洞,我們都不說話了。如果把床擺正,露個臉掛在那裡的我們活像吊死鬼。還好我們都有呼吸,而隨著按摩師或柔或重的指壓,漸漸地,我把離兩尺的地板看做了海。(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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