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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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經宏/在路上

2022/10/17 05:30

圖◎吳睿哲

◎張經宏 圖◎吳睿哲

我疑惑那是怎樣的打開:有幾次我搭上朋友的車,長長的靜默伴著冷熱不調的話題,車子在未及更新的地圖,社區與社區的巷弄曲折之間,駛上意味不明的小徑,恰恰是廣播裡的那首歌來了。一首許久未聽見的,一不小心就洩漏隱衷,猜想這主播的年代或許與你重疊,你和他同在一條河流中,讓他帶領,和許多的過去相遇。

某段旋律讓你想起某些事某個人。聽歌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窗口,通往魔法世界的月台。主持廣播的委實重要。他講他的,簡單勾提幾句,不吵人不自嗨,然後爽快進歌。這樣的相遇不是沒有,但不能期待。開車的人眼觀四面之餘,他其實也在神遊。副駕的那人也很重要。「往這裡,往那裡。」一路指指點點很煞風景。握住方向盤的那人常進入半開悟狀態。某個玩重機的朋友說,後面那緊緊抱住油箱缸的可以是不同的阿咩啊,但風馳電掣的瞬間,你會清楚這個抱「對或不對」。記憶會回來找你。「興來每獨往」常常是聰明的態度。

如果風景泛泛,路途尋常,那麼駕駛需要的是安靜,一些驅趕睡意、排遣無聊的音樂。這些穿越潮濕混濁的空氣,黏貼窗框的葉片觸動了你之後證明,你總會遇到對的音樂:原來我們的心還有空隙,容納一首歌的風息。因此你聽得特別傾心,所有的紅燈聽命於你,意志延伸每個車輪。有時車子恰恰駛出了頻道的邊境,切進電台的那歌戚戚囃囃泛起毛邊。美好的遇合常常不活在你循環播放的操控之中。來如春夢,去似朝雲。

還沒有藍牙的年代,提姆幫我找了一具名片大小的MP3,儲歌約莫數百首。喜或不喜,汰除更新,全憑己意。小器物連接一根通往喇叭的電線,我反覆聽到後來,喜歡的感覺跑走了。「這很正常。人就是這樣,」提姆說:「難搞。」

提姆是廿多年前教過的學生。那是個台中郊區突然冒出的,沒有光榮的歷史,也不知未來如何的新學校。學生們很寶,有的超級能睡,有的跟你說百來步外,九二一塌陷的民宅那邊,有個腳不著地的鬼魂,每天中午穿過惺忪的陽光,來到飲水機前喝水。

有的考試作弊。被抓到學務處,「你看見我偷看幾題?兩題?那我還你四題。」學生跟抓他的老師說。有的上課喝酒。桌下擺了兩瓶空罐,在學務處一臉紅通通:「被抓到的這一瓶,都不冰了。上一節的比較好喝。」上一節的老師在幹嘛?上一節是我的課。有一個女生,喜歡別輛校車上的男生,每天校車開走之前,兩人偎在那男生校車的最末一排(十分鐘的戀愛)。好幾次全車盯著司機走到最後面:「同學,這樣可以了喔。」

這事終於傳到學務處。兩造家長見面的那天,據在場的老師說,女生的父親看了男生一眼,「妳給我丟這個臉!」朝女兒的頭臉一陣狠打。「你打死好了。」父女都用足了力氣,幾隻會議桌腳磨出軋軋的號泣聲。

有天下課,「別看有的靜靜的,」某同事靠住二樓欄杆,望著遠方的球場:「這些學生,性格很烈的。」

提姆在他們班很能睡,走廊上遇見不怎麼搭理,卻是畢業後十年,接到他的電話。「老師真的是你。」當年應學校要求,老師必須留手機號碼給學生。十年後他從床下清出國文課本。

我們聊得很順,之後約在市區見面。若不是他招手,我幾乎認不出。他那時開一輛改裝車,熱鬧的烹痴烹痴的電音,整個人卻有一種清澈。是眉目打開後看得進去的五官,清澈底下透出滄桑,具體的事件不明。

這種車在中南部不算少見,卻是第一次坐上。跟散步的老先生手掛一台收音機,走到哪都要昭告世人同一個意思。一輛車就是一個陣頭。提姆說,這處處鬼遮眼的怪路,驀地冒出一條鬼影,如此性命交關,卻誰都沒在跟誰客氣。來者若是三寶,「那更該提醒他生人迴避。」宮廟平安符不如電音管用。抱歉了,不常路過的地方,人家不會知道你是誰。

後來他換了正常的車,帶一個日本阿尼基南下,才知道他在日本住了一段時間。阿尼基鬍渣滿腮,威嚴的小肚,家裡從事五金零件批發,提姆負責提包包,像個小助理跟前跟後。這回到了台北街頭,阿尼基遇見幾個朋友。大家都來了。對某些日本人來說,台北秋天的午後嘉年華,跟某些台人對熱帶島嶼的嚮往,是同一個意思,提姆說。像是去到南方的歡樂之城,帶著朝聖、見證此生的心情,在無水的彩虹岸邊,觀看各色鮮豔的人魚。

遊行的隔天,提姆開車來我家門口,三人一同去西屯。阿尼基對此地超商的置物非常好奇,一列一列,一排一排,像是參觀博物館的陳設,細細參詳。我和提姆在角落小桌邊,說起當年陪社工系的女孩逛商圈,騎樓下零落的幾個背包攤販,「那個就是了。」我目光投向十幾公尺外,一個神色飄忽的男子,「他有妳要的東西。」女孩豪氣地上前探問:「老闆,片子怎麼賣?」「一片兩百,六片一千。」女生像是點三種冰:「泰國、日本、歐美,各來兩片。」老闆邊找貨邊問:「妳不會是警察吧?」又轉頭對我:「你也要的話,可以更便宜。」

誰教你一臉尋尋覓覓,提姆說。車子開上大肚山,我們聊到真崎航。東瀛甲片首席男優。和翻雲覆雨前,參與的一方禮貌地:Douzo(請)。像是請對方踏入電梯還是就座。半帶羞澀半是邀請,之後似戲非戲地神鬼交鋒。「這是什麼文化呢?」

那是你有所不知。提姆說,多少人就衝這鄰家男孩兒淡淡的一聲有禮的問候,說不盡的性感。「他們就是這樣,」甲片的流派繁衍,都分門別類成那樣了,日常若不意撞見同事查看型錄,或掃過別人的桌面發現這個,說聲「抱歉」都太有事。心照不宣,不動聲色是上策。「他們就是這樣。」不信,你問後面那個。

阿尼基問起前面戚戚簇簇什麼?經提姆翻譯,「你怎麼跟老師聊這個啦?」照後鏡裡,阿尼基紅上耳根的臉頰兩球麻糬。

提姆從照後鏡遞出一個眼色,「這算什麼。」

有一小段時間,車上沒了音樂。番薯田盡頭的矮樹叢後方,白雲一簇一簇擦過發亮的海。我怎麼那麼鈍感呢。

和提姆最近一次見面已是三年前。手機的音樂可接上藍牙喇叭,大肚山此去十數公里,幾無岔路,向左向右,山景綿延,海色隱約。是莫文蔚唱的〈外面的世界〉。那個年代的情歌似乎簡單一些,「我擁有你」四個字倒過來:「你擁有我」,就是一個完整,一段過去。一首歌。

聲音真是奇妙的東西。樹就那樣,雲就那樣,一有了好聽的聲音,樹還是那樣,雲也是,卻觸動了很多的靠近。那聲音再形式化一些,就是音樂了。音樂不言說。言說經常摻雜著謊言。再美再動人的言說皆難逃這一讖言。

我沒在阿尼基那邊了。提姆說。

又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然後來了一首〈台北下的雨〉。略經世故而帶著飲泣的敘事風,在這煙灰一層一層弄髒擋風玻璃的秋天,潮濕如此必須。怪了最末一句:「像太平洋的風一直擁抱台北下的雨。」

太平洋的風不是在巴奈、胡德夫的老家那邊?

「聽歌需要那麼沾黏?人家唱的,是一個感覺。」提姆說:「而且他是揚州人。」

喔。沒事的。

走完了大肚山,又從沙鹿這頭上山,月光袒露,萬戶窸窣。提姆的車依舊開得很好,靜靜滑過暗處的遠山與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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