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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陳維鸚／等孩子長大
圖◎阿力金吉兒
◎陳維鸚 圖◎阿力金吉兒
接下來就交給我們。醫師戴上口罩前這麼說，然後那扇門就關起來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兒子臉頰接連冒出青春痘，安穩了十幾年的肝指數突然毛躁起來，主治醫師於是安排穿刺檢查，查看細胞是否發生異樣。也不是第一次檢查了，但聽到醫囑時，胸膛還是彷彿被塞進了大石，久久難以喘息，噢，老天，又得等待結果了。
每一次都以為自己應付得來，但坐在等候椅時，全身好似中了毒。明明隔了牆，卻彷彿看見了醫生將針如鑽木取火緩緩刺進兒子腹腔，我的肚子也翻攪起來；前一次胃鏡檢查時也是，看見了細長黑管插進他嘴裡，我的喉頭隨即被一條蛇纏繞，深深落下了齒印；最難捱的當屬核磁共振，像是被扔進地道底，轟雷巨響讓人暈眩，以為世界即將崩離。多年來一直無法適應白色巨塔的步調與氛圍，儘管表面看似紛亂中游刃有餘，其實卻是無槳之舟，深怕被推向難以靠岸的深淵。
只要是曾經歷家人罹患重病，可能都和我有相同感覺，對檢查都有著又愛又怕的情結，與主治醫師的見面心情比盲目相親還來得矛盾複雜。因為永遠都不知道在好好活下來之前，還會差點死掉幾次？
醫師說過程順利，躺在推床上的兒子意識清醒地向我揮了揮手，問痛不痛，他說有點，針剛刺進去時還好，但更深入時，就比牙疼還厲害。很意外兒子居然選了局部麻醉，雖然大家都稱讚很勇敢，但他說：「下次不會再做這樣的決定，全身麻醉睡著比較好。」
「下次啊……」我摸摸他額前濕黏的髮絲，心頭酸苦。
原本預備讓他全身麻醉，前一晚還刻意午夜後禁食，如今雙唇都乾裂了，黑眼圈更加深凹，我倒了杯溫水讓吸管貼近嘴，他只喝了一、兩口便搖頭。為了讓傷口止血復原，必須平躺四小時，連翻身都不行，腹部捆綁了個砂袋在穿刺部位上，胃部也連帶壓抑住，儘管已經十二個小時未進食，卻一點食欲也沒有。
回病房後，麻藥漸漸退去，痛楚來了，兒子眉頭更皺了，向護理站要了顆止痛錠，勸他睡覺，他卻做了個鬼臉說：「媽媽，我現在是烏龜，只是殼長在肚子上，手腳縮不進去沒辦法睡覺啦！」
明明疼痛難捱，兒子仍不忘說笑安慰我，他傻傻地咧嘴，左手食指和中指比了個「V」。不過沒多久還是累到睡著了，我拉上圍簾、關燈，聽見他發出均勻呼吸，才在陪病床側躺下來。被局限在這小小方寸之地，突然意識到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確實都像縮在龜殼裡，被圈在這裡了，很想翻身，但能翻到哪裡去？
想過無數次如果我們是正常家庭，就可以跟普羅大眾一樣，只要思索晚餐要吃什麼，或是功課為什麼還沒有寫完，偶爾也許會因為換工作感到迷惘、買不起房而苦惱，而不是看見巷口汽車違停，就擔心萬一得去急診出不去該怎麼辦，買了兩支額溫槍仍嫌不夠，還囤了一堆消炎止痛與退燒藥，成天憂慮萬一世界大戰爆發，拿不到兒子救命藥該如何是好，然而這種病態想法，卻是我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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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醫師到病房探望，問兒子感覺如何，這孩子傻氣說不能翻身讓人難受，腳底有點癢抓不到，嘴巴想吃東西可是胃說不要。醫師說辛苦了再忍耐一下下就好，孩子又天真地問，穿過肚子把一小塊肝臟夾出來真的很痛，有沒有機器只要照一照就能知道結果，這樣多好啊，醫師說：「我也很希望有人發明，要不等你長大後研究……」
兒子急忙搖頭：「這個實在是太難了。」
曾說過要發明無毒農藥和種出媲美傑克豌豆藤巨大空心菜的兒子，似乎對現實有些了解了，或許是長大得付出的代價，發現做不到的事情愈來愈多。
醫師對兒子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講了許多過去的事，說他當時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好不容易才學會走路就愛到處亂跑，哪怕是鎮定劑尚未完全消退，也能歪斜身子在走廊跑；喝牛奶要翹二郎腿，喝柳丁汁就皺眉；遇到眾醫師巡房特別開心，喜歡被人包圍，有次就是因為太興奮，還扯斷了鎖骨旁人工血管接連點滴的管線，鮮血瞬間流了出來，嚇壞所有人；還說他喜歡抓人家胸前的筆和眼鏡，所以來看他的醫師都會自動後退。
兒子先是難為情說不記得了，又說不可能是他，一定是醫師記錯人了。雖然搖頭否定，但還是忍不住問：「媽媽，我那時是什麼樣子？」
佛洛伊德的童年失憶症說人類不會記得三歲半前的事，兒子最悲慘的遭遇全在那段期間裡，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當時為了查原因，不斷將他送上各式各樣的冰冷刑具台，核磁共振、電腦斷層、骨骼掃瞄、腸胃道攝影、胃鏡大腸鏡檢查、骨髓穿刺，對成人來說也夠殘忍，何況還是一歲多的小孩。我自然不會告訴他，為了避免扯去身上管線，得用束縛帶固定四肢，就像釘在床上的標本，也不會提為了灌藥拿湯匙撬開他的嘴，更不想說為了抽血，得讓他像蜘蛛纏繞的囊中物，哭得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一直相信生活中需要謊言，就像菜肴裡的味精、辣椒，不然怎麼去咀嚼蔬菜的生澀與苦味，人面對赤裸真相時很難不介意。這麼多年來，我也跟醫生學會了委婉術語，譬如這些抽血指數大致還可以，只有小小波動，還是得留意藥物濃度，副作用影響都在可控制範圍內，青春期身體難免因賀爾蒙而有變化，目前醫學研究仍有限，但未來發展是無限，科技一直在進步，或許有朝一日問題就有解答了。
「那個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我忍住了沒有問醫生。
究竟是有答案好，還是沒有比較好呢？
那時我常推著嬰兒車在醫院兒科長廊繞行，從A棟到B棟，再從C棟、D棟繞回來，光線時暗時明，總感覺是陷在果凍裡，一切朦朦朧朧的，隔著簾的哭聲、笑聲都好似遙遠。住院就是一種未知等待，幸運的人等到了康復返家，不幸的人則是等到人生終點，這些孩子們竟如此早就遇上了達爾文，成了學說的驗證，在兒癌病房裡感觸尤其深，真相一直都很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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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四小時的平躺，原以為兒子胃口盡失，沒想到竟說想吃好一點的東西，如牛排、鐵板燒、炸雞、滷肉飯。每樣食物都是亮紅燈的違禁品，何況又已禁食十幾個小時，不宜接受太過辛辣與油膩的東西。住院的人要吃有益健康的好食物，我說這些東西完全不合格，兒子馬上噘嘴反駁：「我說好一點的意思就是要讓小孩選自己喜歡的，這樣才叫好一點啊！」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彎進醫院旁小巷，滷肉飯的招牌閃閃發亮，一如表面油潤的光澤，滷汁氣味芳香誘人，站前面前發呆，禁不住吞了吞口水，腦海閃過兒子驚喜的臉。我真的很想讓他開心，但最後還是到隔壁攤買了兩碗屋魩仔魚粥，因為我是媽媽。
「就知道會這樣。」兒子嘟嘴還是接過了碗，一匙一匙毫不遲疑地將稀飯送進嘴裡，直到見底。
他就是體貼的孩子，除健康的顧慮外，沒什麼事好讓人擔心，或許是經常出入醫院急診的緣故，心更善良柔軟，沒在他身上看見對世界的怨懟，也沒有對人生的自哀自憐，但因為如此，反更覺得不捨。
睡前，隔壁床臨時進來了小小孩，嗚嗚咽咽，原本鬆懈就寢的兒子像隻貓仰頭問：自己小時候也是這麼哭著嗎？媽媽心裡一定也很難過吧？
兒子的臉滿是淡淡溫柔的光，儘管沒有如小時候蘋果般圓潤，已成了青春男孩的瘦長臉龐，但眼神還是一樣清澈，我摸摸他的頭，要他快點睡，已經超過養肝時辰，但兒子的一顆心全飛到布簾半掩的鄰床上，他專心聽醫師和小小孩媽媽的對話，皺起了眉頭，捂嘴壓低音量說那小小孩看來也是多災多難，不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小小孩什麼事都還沒做，怎麼就生病住院了呢？
鄰床媽媽說孩子是安裘曼氏症寶寶，因不斷癲癇所以從地方醫院轉診過來。偷偷滑了手機，找到了罕病資訊，不免揪心，她跟我一樣陷入難題，顯然更為棘手。醫生走後小小孩不哭了，臉頰貼在媽媽胸前，淺咖色柔軟鬈髮、寶石般的眼睛就像個混血兒，她眼神落在很遠很遠的遠方，心思彷彿出了神，嘴角卻慢慢上揚起來，發出咯咯的笑聲。
兒子情不自禁說她好漂亮，笑容好燦爛，就像個天使，根本不像病人。我不忍心告訴他，正因為小小孩得了安裘曼氏症，才會有如天使般的外貌特徵以及愛笑的臉龐，這個又名為天使症候群的罕病，會讓她學習遲緩、智能障礙，沒有正常人的成長軌跡，即使身體能慢慢茁壯，但心智卻幾乎停滯了，就像個不會長大的孩子。
鄰床媽媽擁著小小孩，溫柔低聲哼著歌，輕輕搖晃著身體，將自己當成了搖籃，她應該知道這輩子聽不到小小孩叫媽媽，不會有機會牽孩子的手上學或是收到任何一張成績單，她也不會看見小小孩唱歌跳舞的模樣、開心地跟同學手勾手，更不可能等到交男友的一天，甚至結婚典禮。真實如此殘忍，如此悲傷，一想到此，我擱下手邊的毯子離開陪病椅，硬是擠到兒子身旁。等待孩子長大很難熬，一如走在鋼索上，記不清多少次半夜驅車將腹痛或發燒的兒子送往急診，或是接到學校醫護室來電說孩子暈眩要回家，他虛弱忍痛時蒼白的臉，他高燒腹瀉時昏沉的臉，讓我焦慮得寢食難安，皮囊像被吊掛在巨釘上，但有機會等待卻也是一種幸福。
兒子察覺我的異樣追問怎麼了，我說睡覺吧，就像十幾年前那樣。那時我總是把瘦弱小小的兒子放在胳肢窩下，再用小棉被將他牢牢圈住，怕隨便翻動又扯斷了點滴線，我很謹慎，時時得留意他的呼吸，不過現在的他長高了，腿也長，我的手臂已無法將他圈起，反倒成了被他呵護的人。輕觸兒子的濃眉和唇毛，細看他的手，掌心竟比我的還寬厚，手指更細長，臉蛋也比我大，曾經那麼讓我懊惱焦慮，幾度以為就快失去，現在已是個青春燦爛的少年。
兒子問像他這樣的小孩活最久的紀錄是幾歲，我小心翼翼地說應該都變成大人了吧，他咯咯笑出聲：「啊，這麼說每天都在破紀錄囉！」
他笑起來好看極了，興奮得滿臉發光，再過一陣子將會成為高挺的青年，摟著另個女孩，沒關係我永遠都是媽媽，揉揉他的頭髮順便嘮叨：「回家該洗頭了！」他把五官全擠在一起做了個鬼臉，佯裝嬰兒嗚嗚哭了幾聲，我說都長大了還這麼幼稚假裝是寶寶，兒子撒嬌說他只是長大了一點點，還沒有完全長大，我追問還要多久呢，兒子很認真地回答說：「就是等我長大之後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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