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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胡子丹/無業遊民 - 3之1 從綠島的「新生訓導處」到台北的「國際翻譯社」

2023/03/01 05:30

圖◎黃子欽

◎胡子丹 圖◎黃子欽

無業不一定遊民,遊民極可能無業。

我客串無業遊民的陳年往事,無辜、無聊、無趣,又沒面子,要不要寫出來,家人和好友們都要我嚴肅地慎重考慮。我深深以為,寫了會後悔,不寫也會後悔,結果下定決心,要寫戰勝了不寫。

民國49(1960)年3月7日,我三十一歲,無槍無馬,闖進了台灣社會,身揣新台幣五十元,和一重要文件:「國防部台灣軍人監獄釋放證明書」,其中有一欄「執行起訖日期」,填寫了「自(民國)38年12月3日起至48年12月2日止」,我一看就生氣,政府怎麼如此的嚴重撒謊,我被感訓十年,可是真正被釋放的這一天,卻是49年3月7日,我被多關了三個月零五天。我明明被關在綠島的政治犯監獄叫做「新生訓導處」,而不是「台灣軍人監獄」,政府為什麼要撒謊呢?而且敢在正式文件上撒謊,白紙黑字,真是叫人想不透。我據此證明書向戶政機關報到,申領身分證。一看身分證上的字號是「東島18口字0005號」,我傻了眼,當年的如此字號,不是今天的統一編號,會給持有人莫大麻煩和社會不安,後患難料。身分證一亮相,就等於昭告天下,我是政治犯,不然就是江洋大盜,比起SARS或麻瘋患者還可怕,人人避之不及,尤其想進入職場,更增困難。

坐牢坐久了,養成了過分容忍的習慣,也不知道如何去賺錢養活自己。被捕前我是一名娃娃兵,從沒在社會上生活,台灣更是陌生地,過去的同學同僚們多半在軍艦上服役,失去連絡十年多,再說,我是一個人見人怕鬼見愁的政治犯,哪敢和他們連絡。我僅知道保我出獄的保人是海軍同學王辰伯兄。說來怪異,他這個保人不是我自己找的,是我另一位李姓同僚在台北的一個公車站和他巧遇,匆匆兩三句話談起了我,說我十年感訓期間,應該出獄了才是,怎不見消息?李那年軍階上尉,少校或少校以上才夠資格作保,王退役了在美軍顧問團工作,平頭百姓,卻可以作保。李和我怎麼連絡上的,也是做夢般不真實。原來,他服役的軍艦在綠島海域擱了淺,主副機都壞,他來我們「新生訓導處」的澡堂洗澡,我正好也在,兩個光屁股竟促成了兩個熟面孔的邂逅,順理成章,保單就由他帶去台北。多年來,我不只一次地想,他的軍艦擱淺和我二人同時去了澡堂,這兩次湊巧的機率,怎麼都給我幸遇了。真是好運來了,擋也擋不住。

我到了台北,不想立刻找他們,萬一帶去了麻煩甚至災難怎麼辦?那是20世紀五十年代,一個荒謬瘋狂時代,我已經看多了聽多了好多個荒謬瘋狂的冤案故事。我要孤家寡人闖闖看,好在我一人吃飽了,全家就飽了,等到山窮水盡,真到了走投無路時再說吧。我口袋裡還有三十多元,可以湊合兩、三天吃的。可是,當天、明天、後天,再明後天,我睡哪兒?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努力趕走了這個沒有答案的自己問自己。我不敢問,不等於我沒問或不問。有點後悔是真的,真不該離開綠島。

但是,人生不是賭氣的事,過過的人生才是人生,很多事情不是自己一個人可以當家做主。

在綠島三千兩百一十二個(1951年5月17日至1960年3月7日)日日夜夜,我最最嚮往的重獲自由的日子,終於來到了眼前,我緊緊抓住,卻成了最最害怕的日子。由綠島到台東,船票是獄方送的,由台東到高雄,再熬到台北,我買的是站站必停的火車票,徹夜輾轉,天一亮,開始了我真正無業遊民的第一天。

走出火車站,東南西北方,不知要往何方去?何方止?在眼前的路邊攤坐下,飢腸轆轆,叫了燒餅油條配豆漿。夢遊般,人五人六,我居然坐在桌子前又吃又喝:綠島的一日三餐,都是地面當桌面,坐矮凳或蹲著吃的,好久不曾如此正常了。桌上有份《中央日報》,喜從天降,我迫不及待,翻看廣告人事欄,國家大事眼前比鴻毛輕,找份工作當然較泰山重。看著看著,翻著翻著,忽然掃瞄到某出版社的徵才啟事,英譯中,在重慶南路,我決定碰碰運氣。回頭仰看車站的掛鐘,七點還差幾分,正好徒步前往,早到了便等著開門。我邊付錢邊問路,「就沿著這邊一直走,走到前面第一個街口向左轉,再一個街口,便是重慶南路一段,你再問人吧。」老闆一定料準了我也是老兵,指手畫腳,山東國語腔。

我忽然英明起來,生平第一次覓職,好比一名海難的落水人,急呼呼把一根漂浮的草繩當成救生圈來抓,有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豪情壯志。

迷迷糊糊,走著走著,到了轉彎處竟然沒轉彎,右邊是鐵路小學,對面有個小公園,找到洗手間,把小解小了。看到不遠處有滑梯、搖椅,還有兩架鞦韆,我童心大發,一躍而上,雙腳死命一蹬,腰肢隨勢一挺,我立刻有了御風而上的快感,再一彎身、曲臀,又有潛水而下的風涼。我人在空中,飄渺浮游搖盪,卻有了一個具體的扎實念頭,今夜不妨就在此處打尖,床隨腳動,好不浪漫。有此一想,也算未雨綢繆,暫時卸去了今晚睡哪兒的煩惱。那年的三月天,乍暖還不見寒,天佑我也。

或許在小公園耽擱太久,或許路程不是很近,我無錶可看,沿著單號門牌走,路在嘴邊,走走問問,已有不少店家開了門,迎面有塊直立招牌,藍底白字,「四海出版社」,正是我的目的地。我長驅直入,說明來意,被延入座,叫我稍等。他進入一室,出來時遞我一本書,叫我不論哪一頁,中譯一、兩段試試,指了指桌上有字典,我明白這叫試譯。書名是Spoken American English,我一看心裡犯嘀咕,我已經十多年沒接觸洋人,這本《美國話》不會俗語,習慣語,或俚語特多罷!我翻開首頁,立刻決定,何不把Preface譯它一、兩段。十來分鐘過去了,剛剛那位先生,從我面前拿起那本書,瞄瞄我沒寫幾行的考卷,也瞄瞄我這個人,給了我一張名片,要我也留下名片或電話,我兩者從缺,急中生智,掏出身分證,他仔細看了,一定看出了蹊蹺,因為我讀出了他的唇語「東島」,我正要解他的惑,坦白從寬,他用手勢阻止了,要我稍等。進去又出來,把那本書還給了我,說,「這本書和稿酬你先拿著,改天我們再聊。」我看到書裡夾著百元大鈔兩張。當年這是大數目,早晨剛看到的徵婚廣告,「月入千元,誠徵淑女先友後婚」。我看名片上姓名:廖乾元。後來才想起,廖也是政治犯,不過不曾囚居綠島,情治單位已經告誡他,不要再用綠島人。他的誠懇和為難寫在臉上,他預付稿酬,等於餽贈,我欲拒絕比起接受更尷尬也困難。原來我二人神交已久,我在綠島時就聽過他的大名,他在出獄難友中也曾聽說過我。

當年廖兄的孟嘗作風,等於給我吃了顆定心丸;省吃不用,一個月的伙食有了著落,讓我有從容的心情去奔波求職。說得明白點,增加了更多求生勇氣。至於那本《Spoken American English》,譯妥便交稿了,一、兩年後是由虹橋書局出版,廖和我曾多次見面但從未提起。

好日子要過,歹日子也要過。沒幾天,我有了第二寢宮,那是台北新公園,後來改名二二八公園。至於我的第一寢宮,有人叫它北門公園,早就改建成高架交叉道,旁側的鐵路小學不知遷往何處。想當年,我曾在這兩個公園裡多次高臥隆中。苦惱的是,常被警察趕,煩不勝煩,我聽說過許多許多有關遊民夜宿的趣聞,總以為是虛構的戲謔,沒想到在現實裡確實存在。好幾次我乾脆踅出後門,踟躕到台大醫院,門口有光溜溜高高石階,好生誘人。有晚我去了,階上睡客滿滿,邋邋遢遢,瑟瑟縮縮,東倒西歪;靠門邊剩一空位,我端上屁股,正要躺下時,有人警告我,指了指門內警察,「小心被趕!」果不其然,警察持了警棍走來,「起來!起來!這上面不能睡!」連瞅我好幾眼,認出了我不是往日的熟面孔,聲音立刻高八度,「起來,把身分證拿來看看!」他轉身,迎了門內燈光,念起了直行的字號,「東島18口字第0005號,東島,東島是什麼地方?」我告訴他是台東綠島,也就是火燒島,他自言自語,咀嚼我的說明,接著又問,「你是外省人?你是政治犯?」他把身分證還了我,用左手的警棍敲了敲右手手心,注視我一、兩秒,「好吧,你睡吧,別惹事。」我謝謝他,不知道是同情,還是有啥顧忌?來不及分析,我向那幾位以疑惑眼光注視我的遊兄遊弟們打了招呼,各自入夢去。

我在兩個公園或台大醫院,輪流睡了不少日子,在開封街還有漢口街兩街的店面的鐵門下,也湊合了不少夜晚;看到耗子們在黑暗裡也會挖洞藏食,螞蟻們在石縫邊井然有序地爬向目的地,我慚愧自歎弗如。直到有好幾次,雷電交加,冷風細雨,提醒我不得不另謀良策,找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睡覺地方。

記得光屁股碰到的李兄,在綠島澡堂裡談起過小龔的情形,原來小龔和他同艦過好一段日子。小龔叫龔維理,是我高中同學,我們同時考上海軍的。他的名字我沒忘,正好證明了有句話說,「老人們對眼前很多人和事常常忘記,卻能牢記住年代久遠以前的人和事。」他說小龔在海軍情報台當上尉通信官。我決定去找他,看看能不能解決我的睡覺和戶籍,這兩個眼前最重要問題。

海軍情報台在哈密街,大目標是離孔廟不遠,我當然走路去的,不花一文,又免費瀏覽街景。哈密街街口有一派出所,警員順手一指,環繞馬路有一曲曲小溪流,溪流對岸有幾間民房,矗立了好幾根粗粗天線,我想那一定就是了。到如今,小溪流已被填成陸地,興建起好幾幢公寓。

那天小龔正值日,我還見著了和我曾經同艦過的曹仁榮兄,也在那兒服役,妙的是,不在計畫中要見面的保人王辰伯兄也在這兒見了面,原來他退役了就住在附近。王的「懶散」在同學間出了名,但是他在任何場合,從沒提起是他保了我,我才能離開綠島的事。我也默契般沒替他長臉,說他竟幹下這件了不起的大事;但,日日夜夜,我銘記心頭。

那是五月下旬的某一天,是我的大日子,我雖無業,但隔天就不再是遊民了,戶籍放在王的戶內,同眠同食,派出所那邊由曹兄去打理,免除了兩週至少一次前往報到,或管區警員前來訪問的麻煩。原來,王和兩位同僚共租一民房,他二人在天母陽明山的外僑區,專收洋人回國離台時家具什物,轉手賣給中山北路的晴光市場,利潤甚豐。曹次日宣布,他把他的副食費轉過來,加入我們的伙食團,要我負責做飯做菜,給他們記載貨品和現金的流水帳。至於我的宿食費用,等我找到了工作時再議,結果一輩子沒議。

我剛結識的這二位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的朋友,是自重慶號軍艦退役下來的蕭坤德兄和李家全兄。我們愉快地在哈密街同居了好些日子,直到他們上了遠洋商船。有句話你不得不信: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緣中有緣,你是想不到的,也忘不掉的。至此,我結束了遊民生涯,從6月1日起,開始更積極地努力找工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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