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 房慧真／機場即景

◎房慧真

◎房慧真

解封後的暑假，臉書河道上沖刷著巴黎羅浮宮或者巴塞隆納米拉之家的出遊照，心癢點開機票網頁，看到旺季的價格只能興歎，也勾起小時候旺季出遊的磨人回憶。

在航空公司工作的父親申請一家四口免費機票，時常候補不上機位，每日拖拉大行李進機場，幾個小時後又拖拉大行李出機場，彷彿不斷推石又滾落的薛西弗斯。薛西弗斯在華航櫃台前鞠躬哈腰地問：「今天還有沒有多餘的票呢？」我始終不知道每天黑著一張臉回家的父親，在職場上如何與人交際，那漫長拖磨的機場時光讓我終於懂了，父親從客運調到貨運部門冷藏，是因為不受歡迎。每年暑假旺季，他就像朱自清顢頇臃腫的父親，為了買幾顆橘子，硬要在眾目睽睽下攀爬月台出醜。「今天還有沒有多餘的票呢？」在桃園，在香港，在曼谷、吉隆坡、雅加達，父親只會講這一句對白，全家的旅程讓機場占了大半。在東南亞旅遊我們住的是沒冷氣的廉價旅館，滯留機場有冷氣吹，有穿著各色紗麗或頭纏帽巾的外國人可以觀賞，還有整趟窮遊不曾有的現代化氣氛，只要離父親遠一點就好。父親人前陪笑，人後一張臉如泥石流垮了下來，首當其衝的總是母親，風暴增生為雙核心，我和姊姊再躲遠一點，遙望著我們劍拔弩張的父母，在這文明有禮的國際舞台上大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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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當記者，常有出國採訪的機會，今天接到指示，回家胡亂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起飛，迎向忐忑的未知，機場是在緊湊的出差中，稍微可安放身心的緩衝地帶。異國烈日暴雨，任務困難重重有如陸上行舟。玻璃罩裡恆溫乾燥，水晶宮除了滑順的大理石地面還有電動履帶推送，恆常飄送免稅商店的法國香水味道。暢通無阻的Wi-Fi讓人重新連上閒嗑牙的八卦流言，半躺在有斜度的長椅上，仰望大片落地窗外飛機迴旋起降。冰冷的登機廣播彷彿催眠曲，沒有比機場更好入睡的恍惚之地，意識迷離前要記得把錢包壓在身下，彷彿被舒服的母胎羊水包裹著，但不要忘了，一不小心就會流落異鄉一無所有，買不起比外面貴上兩、三倍的三明治與礦泉水。

節省的父親捨不得在機場用餐，「忍一忍，等下就有飛機餐可以吃了。」無奈班機就像果陀，旺季裡總也不來。我和姊姊羨慕著機場裡能坐下來用餐的旅客，機場內的餐廳已經比外面貴，入海關後的餐廳又比入關前的貴，還有不得其門而入的貴賓室Buffet，一步一步走入資本主義的核心，階級在此一覽無遺。被小時候的經驗所制約，我盡量不在機場用餐，卻每每總在候機時特別容易感到飢餓，環繞我的常是伴手禮店堆成小山丘的各式巧克力，甜食光是眼見就讓我胃冒酸水，「忍一忍，等下就有飛機餐可以吃了。」父親的聲音跨越時空而來。●

■【沒有用的人】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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