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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潘柏霖/媽媽說我是假的

2023/11/13 05:30

圖◎達姆

編輯室報告:

本屆【散文獎】共收到四一六件來稿。由言叔夏,黃信恩;林達陽,劉梓潔;楊富閔,洪愛珠等六位選出四十四篇。複審委員王盛弘、張惠菁、胡金倫選出十五篇作品。林黛嫚、封德屏、郝譽翔、陳雨航、張瑞芬五位決審選出得獎作。會議紀錄請見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網站:www.lrsf.org.tw。以及,https://art.ltn.com.tw/article/breakingnews/4484359

◎潘柏霖

作者簡介:

潘柏霖,生於1993年。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碩士班畢業。自費出版數本詩集,出版社出版過幾本小說,不喜歡自我介紹。

得獎感言:

「你只有這個人生。」

★★★

◎潘柏霖 圖◎達姆

1

二十歲我開始進行荷爾蒙治療,沒有告訴任何朋友。那時我還可以和媽媽逛超市,也還可以玩一個,從小我就很喜歡玩的遊戲。

通常是在她逛完超市,我會跑到床舖試躺區。躺在床舖上,我會要媽媽看著我和床舖,並且繞著床舖走一整圈。我會問媽媽,剛剛妳有辦法看見整張床,或整個我嗎?

媽媽總是說,我就是看到床了啊。

我會說,但妳看正面的床,有同時看到背面嗎?

媽媽會說,但我就是看到妳啊。

我不會有機會和媽媽解釋這只是個現象學的小遊戲,每次她總會先說,妳們這些念哲學的,腦袋都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媽媽從來沒有注意我仍然束胸的上身、不是女裝的男褲和男鞋,她也不會注意到我比較開腿的坐姿。這不是因為她沒有看見那些,而是因為,她只會注意到「我」──「女兒」這個身分,是她注意到的,我的全部。

每一次媽媽叫我「女兒啊,來──」,她都像是重新一次把我生出來。真正的我,就又一次夭折。

2

媽媽喜歡張懸。這讓我很意外。

電視播放〈寶貝〉時,媽媽都會輕輕跟著哼。媽媽還說,妳們這些書念這麼高的,怎麼沒有像張懸那樣,學學人家啊,講話聲音那麼溫柔,這樣才有人想聽。那時候,我已經不能再和媽媽一起去買菜了。我最喜歡玩的床舖遊戲,只出現在課堂討論現象學時的舉例。

2017年台灣舉辦許多場同婚公聽會,「安溥」有參加發言表達支持,新聞版面,都是寫「張懸」支持同婚──明明,2015年,張懸就在潮水箴言演唱會結束時,告別「張懸」的身分,開啟「安溥」的人生。媽媽看著新聞,總會笑笑著說,啊張懸又出來了,很好。張懸很棒,妳要跟她學學。

改名換姓,改變生理特徵,就會被當成不同的人嗎?「安溥」有可能取代「張懸」嗎?親戚都叫我「大餅」,因為我小時候臉肉肉的。長大後,親戚仍然都喊我這名字。儘管我現在體態比他們都還精實有力,儘管早在青春期,我就已經極力抵抗「大餅」這稱呼。這稱呼,背後隱含我發育的身體已經開始背叛我心靈的警訊。

青春期,因為激烈運動加上束胸的緣故,我上身溼疹反覆發作,異位性皮膚炎像是我違背常規的詛咒──我明白皮膚要修復,就必須停止在夏日使用束胸,不再用外套遮擋上身,減少運動流汗導致的皮膚過敏。但我的身體,是我必須逃離之地。身體的過敏,是危樓瀕亡仍嘗試抵抗改建,不顧地基早已搖晃,住戶命在旦夕。運動、束胸,是我暫時的危樓整建方式。

法定年齡過後我開始進行賀爾蒙治療,亟欲消除青春期在我身上留下的錯誤痕跡,也已經做了平胸手術。現在的我臉頰稜角明顯,肌肉稍微有明顯形狀,體脂肪只剩下12%,想必低於大多數生理男性。我已重建整棟危樓,現在這棟樓看起來如此美好。我曾也以為這樣就已是改名換姓,門牌換了,全新的大樓,就會有正確的訪客來臨。

每次回家鄉,阿嬤坐在那個竹籐製成的搖椅上喊我,仍然是喊著:大餅啊,妳回來啦,快來給阿嬤看看──我的媽媽,仍舊會替我買沒有那麼「女生」的洋裝,告訴我女生要穿得典雅,在廚房替我熬煮滋補的中藥。那些中藥味鑽進牆縫,在整個屋子都留下濃郁的痕跡,我才剛改建好的樓,磁磚又一次斑黃脫落。

3

平胸手術,在我的乳暈處開一圈小縫,將脂肪和乳腺切除抽出,大概一週就能拔除引流管。手術過後必須整日穿戴束胸上衣,早晚消毒傷口並且更換紗布,直到腫脹和胸部形狀都確認正常也並未發炎受傷為止。

復出的安溥,在演唱會上,說著自己離婚的消息,也說希望大家多做一些會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像是醫美皮秒手術。讓自己變漂亮是會開心的──手術會讓我開心嗎?去除掉那些被認為是「女性」、「身體」和「漂亮」的東西。

束胸上衣一個銀鉤接著一個銀鉤,將我的上身牢牢鎖緊。材質是透氣的,但仍然流滿了汗。我身體又一次長滿溼疹。脫光的我看著鏡子裡,胸前半月形的傷口裡原先有微微黃色的膿,醫生替我清除乾淨,現在看起來是暗粉色的但其中還有色差。就像是有個什麼東西,藏在那些肉縫裡面。

每天鎖起的束胸讓我的上身時常發癢,我媽媽對我的期許試圖重新鑽進裡頭,即便我已經以人工的方式將她們從我體內抽出。我說服自己,過敏是我還沒有完全成為一個我想要成為的人的症狀,這是我正在重新將自己生出來的過程。

平胸手術是上半身的消除,性別重置手術則是下半身的挖掘。我在把自己重新生出來。我必須這麼做,每夜每日上藥,忍受潮溼黏膩之苦,只為讓我自己真的,真的長出來。

三個月後回診時,醫生告訴我,不需要再穿束身上衣了。回家時我看著鏡子前我平坦的上身,一時半刻不知道該以什麼姿勢面對這個身體。我輕輕摸過胸部周圍,感覺還是有些微的刺癢──我的胸部周圍那一串小小的半月形傷口,曾經乳房就住在那裡。那是我性別的裂縫,縫裡面住了另一個我。我所有的過敏,都是那個我,從裡頭張牙舞爪試圖爬出來的後果。

「我」被移除了,現在我是我了嗎?

4

安溥殺掉張懸,成為自己了嗎?

2023年的金曲獎,安溥以〈最好的時光〉得到年度歌曲獎項。但這首歌,是她以張懸這名字創作時期所寫──媽媽會質疑安溥殺掉張懸嗎?當我告訴媽媽,我要做性別重置手術時,她說,這樣我就是殺了她的女兒。

高中時,媽媽翻過幾次我的房間,翻到束胸時,她說,不需要對女性的身體感到羞恥。我告訴她,我們公館家旁,有時候假日會看見一些打扮成動漫卡通人物的人,要走去台大體育館外。那個活動,很多都是女生參加,這些女生如果不用束胸,就沒辦法表現出那些角色。媽媽皺起眉頭,問說那不就像是歌仔戲那樣嗎?那一晚我笑得很開心,笑一笑我就哭了。

「性別不安」仍然被視為精神疾病,需要醫師診斷,才能獲得醫療治療──多數順性別若有雌激素或雄激素的治療需求,如禿頭、多囊性卵巢問題,都被視為病症,醫生能直接開立藥單,但「性別不安」則需要兩個精神科醫生的診斷。在診斷期間,我必須不斷回答問題,「證明」我真的就是男人。

我要怎麼向醫生,證明自己是個男人?

每次在診所被詢問,而我必須回答的問題,吞食掉我求生的動力──我還是覺得自己是男人嗎?我討厭裙子嗎?我喜歡男人嗎?我怎麼自慰的?我的性欲望正常嗎──好不容易透過賀爾蒙治療長期搭起的建築又在搖晃了,磁磚剝落,中藥味道逸散而出。每一次的看診結束,就必須重新搭建一次,那又被敲到四分五裂的屋樓。

媽媽說我殺了她的「女兒」時,我同一天經歷了重生以及死亡。我好不容易,歷經一年多的治療診察,移除了卵巢和子宮,終於把自己孵了出來。但媽媽的語言就是一件束胸,套住了我的鼻口,我直接死在她面前。我這個新生,無法在她面前呼吸。

5

目前在台灣進行「性別變更」,要求女跨男者完成摘除卵巢、子宮的手術。我身分證上的性別更換在大學畢業後一年多完成,我改掉本名、重新申請臉書、IG。我不想要那些死掉的名字,繼續替我生活。

做手術前,我常常與朋友戲稱那是挖果實手術。我是顆水蜜桃,醫師切開我的腹部,將我裡面的果核拔出──當然這個比喻有其局限,子宮、輸卵管以及卵巢,若是做為我的果核,難道我想成為一個「男生」,代表的是這些性器官的相反嗎?又或者,難道女性這個身分,只能是這些器官的延伸?

在我做完性別器官移除手術,休養的第六天,我媽就帶我去花蓮拜見一位「師父」,這個師父在花蓮開設靈性課程。跪坐在木製地板上,我忍著身體不適抬起頭往上看:天花板的水泥暴露,燈泡有些閃爍,全室昏暗,所有光都跑走。

靈性師父拿著柳枝沾水,不斷灑到我臉上,嘴裡叨叨念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但我媽媽在師父大喊的過程哭出來:對,對,師父說的都對,我女兒就是假的。

我行前查詢過花蓮這個靈性師父。她推廣的其中一套課程,價格六萬多塊,說是抵抗惡魔的密碼,拒絕有施打新冠疫苗者參加。若新冠疫苗施打者參加,需要「額外加價」,因為去除疫苗需要多耗費靈性能量。

媽媽緊抱師父大哭,像她要把整個花蓮海岸都哭乾一樣。她說「我」不是她女兒,我殺了她女兒。我跪在旁邊,側眼瞄了她們擁抱的姿勢,我發現我想不起來上一次和媽媽擁抱是什麼時候。

師父指著我,用她那溫柔好聽的聲音,判定我這生的虛假。我媽媽的淚水讓我被困在深海裡,怎樣敲打海面卻也游不出去。媽媽和師父持續念著「我的女兒是假的」。我跪在地上,忍著腹部不斷發生的刺痛,看著她們。媽媽的雙手青筋明顯,她頭髮比從前都還蒼白,她彎曲的背根本不該這樣跪在這裡。

我看著她和師父相擁的背影,沒有一個角度,我有看見我媽媽的全部──我看不見媽媽的全部,媽媽也看不見我的。我看到她此刻的苦痛,我就看不見從前,她和我在超市玩耍,她耐著性子陪我玩。我看著她此刻對我的傷害,我就看不見她給我的擁抱,那次即使不可能明白為什麼我會在講到cosplay女生需要束胸才能成為她們想成為的角色時,哭得彷彿是剛剛喝光整片海洋,只是我哭了,她就抱緊我的模樣。

師父說此刻我身體的痛楚是神靈在懲罰我傷害了「我媽媽的女兒」。我從沒有體驗過這種疼痛,像是有人從我身體裡面,挖出另外一個人,而現在我裡面是空的了。我裡面的空,讓我好痛好痛。

我是不可能說服我媽媽的。就算有一千張身分證,烙印我的新名字在她皮膚上,她也不會相信我是她的女兒。她養育這麼久,認為就是女兒的我,是她認識的全部。安溥因為張懸時期的創作而得到金曲獎年度歌曲,這是張懸留了一部分的自己在安溥那裡的證明。我曾經是我媽的女兒。

即使我已經改造我的身體,危樓外貌美好,格局比先前實用,但我仍然保有我媽媽女兒遺留下的東西。我曾經確實,就是我媽媽的女兒,曾經我那麼快樂地在超市家具店的床邊,和我媽媽跑來跑去。我準備了一輩子,只為殺掉我媽媽的女兒,我媽媽才剛開始要哀悼。

斷不掉的。這不像是脂肪、乳腺、卵巢、子宮或輸卵管,切下來抽出就沒有。我破洞的身體裡被挖出的那些我的部分,曾經確實是媽媽的女兒。那些我不能要了的,是我媽媽女兒的全部。

我用了一生告別,媽媽才第一聲哭。

我張開眼睛,忍住情緒,咬牙忍住抵抗疼痛感,跪到地上和媽媽跟師父的姿勢相同。媽媽和師父念著假的假的我的女兒是假的,這聲音現在清楚到不行,這是在送終。這是我媽媽女兒的葬禮,她要送走她唯一的女兒,她還需要時間哀悼。

她現在還是我的媽媽,她會一直都是我的媽媽。

只是我真的已經,不是她的女兒了。●

【評審意見】

女兒的全部◎張瑞芬

這篇文章真的讓我想起謝海盟。安溥殺了張懸,身體裡挖出了另外一個人。只不過這次書寫者從朱天心換成了心傷的「女兒」,題材吸睛,力道緩緩推進,最終收尾於母親找法師跪拜並厲聲哭喊「你殺了我女兒」,危樓崩落,親子關係碎裂一地。驅魔一次六萬,打過新冠疫苗要加錢,因為去除疫苗需要多耗費靈性能量,真是魔到無極限,詐到無語。

性別不安,性別重置題材不多見,散文真假莫辨,弄不好「神話」重現,然而作者展現的真誠與勇氣不容懷疑。精神評估,一次次平胸與移除卵巢子宮的手術,艱苦的不只肉體,更包含精神記憶,就像我總記得的《學飛的盟盟》,難道,這一切都不算數。「那些我不能要了的,是我媽媽女兒的全部」,此文之餘音迴蕩,如晨鐘之嗡嗡於耳,令人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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