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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尼采之尼斯-----下
◎夏烈
地中海岸的尼斯是著名的陽光之城,兩次來此則是陰鬱霧鄉。走在尼斯之東濱海丘陵,被稱為「尼采小徑」上,左側洶湧的海浪沖擊著岩岸,千花萬浪激散雪片紛飛。在尼斯,尼采數次度過嚴冬與早春二季,深思並完成他最重要及成熟之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也就是「尼采如是說」;在尼斯,他改變及提升人類進化為「超人」的思想,由醞釀默思而臻於成熟。水天一色,茫茫無邊之大海前,尼采曾發覺古老歐羅巴帝國已支離破碎,各國疆域混亂,國家主義者相互敵視。恍然中,彷彿自遠方有德國學者傳聲呼其名:「尼采先生,巴爾大學之教授。」
濱海山徑上有個著深黑西裝,未繫領帶,蒼白,蓄長髮及鬍鬚之人蹣跚迎面而來。他前額略禿,個子不高,面色沉重,不時俯視海面陰影與光波之瞬時變幻。趨近,我才意識這不惑之年的黑衣客是我在書上看過熟悉的相片。那可是我的幻覺,巧合,或真實的世界?
「Guten Tag!」(德語:日安)黑衣人忽然嚴肅地向我問候。
「Guten Morgen!Darf ich mich vorstellen: Hsia Lieh ist mein Name. Ich komme aus Taiwan.」(德語:早安,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夏烈,來自台灣。)
「Sehr angenehm. Ich heibe Friedrich Wilhelm.」(很高興認識您。我名腓特烈.威廉。按:腓特烈.威廉為尼采之名,因出生之日為腓特烈.威廉大帝生日,故以此為其名。)
「您是尼采的後代?」我轉用英語問道。旋即想到尼采從未有過婚姻,難道……
「不,我就是尼采。」
我迷茫地望著他身後海面上逐漸擴散的煙霧,困惑地問道:「我們現在是什麼時代?我們在哪裡?」
「我們是在你的時代,夏烈教授。我們現在尼斯。」
「然而,」我遲疑地說:「您已在1900年10月15日去世……」
「那是你的看法。不,我從未死亡。因為我由希臘神話裡發掘出全新的生命意義。酒神戴奧尼索斯代表的不僅是歡樂盡情,是現世的出生,死亡,痛苦,擁有和享受,同時是毀滅以及完成;也是生命永遠的輪迴——他的誕生就是悲劇。你看過我27歲著的第一本書《悲劇的誕生》嗎?」
「我熟讀尼采先生大部分的作品,也介紹給我在台灣的學生。」
「如是,」他撚了撚長到下顎的鬍鬚。「我走過時間,超越時間來和你見面。」
「然而,尼采先生,您為什麼要走到這個時代來呢?您是如何走來的?」
他凝視海上漸漸升起的霧,並未直接回答,卻是自語道:
「我自辭去瑞士巴爾大學教授之職後,四處漂盪至終場——因為我是創造前瞻性思想的非理性哲學家——超人、權力意志、貴族主義、反基督教、強者自訂道德標準……人世間沒有人像我一樣的天才。我的思想響徹雲霄,帶給西方知識分子從未曾有的重大啟示及思索。我的作品不為大眾而作,係為一群甄選之人或可能進化為『超人』之人而作。人們可把時代畫分為『尼采之前』及『尼采之後』。」
他緩慢地掏出懷錶,頭微揚,喃喃自語「我的時間不多了!」又接著說:
「你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作家卡夫卡、卡繆、喬伊斯、湯瑪斯.曼,甚至日本的大江健三郎、三島由紀夫都受到我的啟示,在希臘神話及我的著作裡汲取素材,加以引伸、發展、變形,賦以新的面貌,寫成他們各自的名著。」
「我數日前在布拉格走過卡夫卡的足跡。」
「嗯,卡夫卡和希特勒都曾超越時間來和我會晤,向我請益。他們延續了一些我的觀念,只是在不同的方向。我的著作之被人了解,應自法蘭西開始。」
「深有同感,尼采先生。我們相隔超過了一百年,我將寫下與先生的相遇,寄給一個朋友。」
「你的同學?他在何處?中國?德國?台灣?美國?」
「是我的高中同學,和我一樣鑽研德意志,已於去年過世。」我斜睨他,又接著說:「我們現在走的這條小徑被法國人命名為『尼采小徑』,以茲紀念。」
他睜眼,眨了幾下,是同意?還是不以「紀念」為然?他抬頭望著我肩後,我轉過身。
徑上不遠處有幾個年輕女孩由海面上升的霧中走來。我瞬間憶起在台南念大學時,有次冬日曾去山裡走。狹徑上遇到三個樸實、不打扮、保守、有些鄉氣、靦腆的女孩,年齡和我相仿。彼時我英挺時尚,是台北來的,穿著令人側目的大學制服。其中一個清秀的女孩微揚頭,擦身而過時向我嫣然一瞥,眼裡漾著細細的笑意。我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忽然想到川端康成的《伊豆之舞孃》。愛情是什麼?由何開始?無情與有情的交錯,似柳絮在水流中逐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回頭,黑衣人已緩緩轉身溶入瞬間瀰漫的霧白中。我快步追趕,追了一陣子,喘氣,追不上,向悽迷的霧中喊道:「Passen sie gut auf sich auf!Auf Wiedersehen! Herr Nietzsche.」(請照顧自己。再見,尼采先生。)
整個世界被霧遮蓋。尼采在虛無縹緲中:尼斯之大海,尼斯之氣氛——尼采之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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