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他吹得真好，且免費

他吹得真好，且免費

◎呂政達 圖◎蘇意傑

馬可．朗客談論「創造力」的書上，引用了加拿大女歌手、畫家瓊妮．蜜雪兒（Joni Mitchell）1974年專輯《Miles of Isles》裡的歌曲〈免費的〉（For Free）的片段，對我，猶如開啟時光隧道，回到我自己的七十年代。

言重了，七十年代，才幾歲呢？我進場時，瓊妮．蜜雪兒已經開唱，一襲淡黃連身洋裝，懷抱吉他鏗鏘，我只是從後來一再翻拷的唱片聽瓊妮的〈Both Sides Now〉，一再地聽，發現自己的人生如她的歌詞「我從高從低，從勝從敗看人生，而仍然，我一點也不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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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街轉角的一人樂隊

1974年的這首〈免費的〉，和其他非常個人風格的歌比較起來，交代了完整的情節。歌裡的「我」，昨夜住在高級旅館，出外逛街買珠寶，冷風吹過骯髒市區，學童放學，然後「我」站在嘈雜街角，等待綠燈轉亮，看見對街有名男子吹奏單簧管，「吹得真好，且免費。」

而她——瓊妮．蜜雪兒歌裡的「我」，平常只為錢財和朋友演奏，只在有著絲絨幕的高級酒店演出，「但那一個人的樂隊，站在午餐速食亭外，他吹得真好，且免費。」

「沒有人停下腳步聆聽。雖然他吹奏如此甜蜜高亢。他們知道他從未，出現在他們的電視。所以他們走過他的音樂。我很想靠過去請他吹一首歌，也許還可為他和音，我聽到他的重唱段。燈號轉亮，他吹得真好，且免費。」

這並不是瓊妮．蜜雪兒最為人熟知的歌曲，她還有寫於1969年的〈雀兒喜早晨〉（Chelsea Morning），當年柯林頓和希拉蕊還在六十年代當嬉皮大學生時，就用這首歌為女兒命名，嬉皮當上總統後，曾在九十年代請瓊妮到白宮演唱。說實在的，這首歌旋律線條平淡，也不如〈大黃的士〉（Big Yellow Taxi）、〈加州〉（California）、〈圓圈遊戲〉（Circle Game）來得動聽。然而，當我反覆猜想，為什麼讀心理學的馬可．朗客鍾情於這首歌，還將歌詞引用進他的書裡，覺得悄悄間對街轉角有人吹奏起單簧管，綠燈號來不及轉換，我突然懂了馬可．朗客的心意——他是成長於六十年代校園，聽搖滾曲的「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

兩張臉看向兩個方向

如果投入某種創作事業，無論是唱歌、演奏、藝術、設計、寫作、跳舞、演戲、拍電影或經營部落格，遲早會走到瓊妮．蜜雪兒藉這首歌為我們布置的街角，燈號閃爍，我們都要選擇，把自己設位成那個只為錢財演奏的「我」，還是佇立街頭籍籍無名的、孤獨的、吹奏得真好且免費的藝人？屬於我自己的心情是，我多久沒有為想賺稿費而寫成一篇稿？我願意被人稱讚「他文章寫得真好，且免費」嗎？

我當然相信那是瓊妮．蜜雪兒的真實際遇，從1968年發行第一張專輯《Clouds》到九十年代憤世嫉俗、老而頑強的《馴虎》，她的歌詞裡的情節總誠實得讓人臉紅，坦白得讓人心疼。由於兩人樣貌相似，我常把她想像成拿起吉他唱歌的女詩人席薇亞．普拉絲，她們的年齡也相近，但瓊妮的歌並不憂鬱，你會說對著月光豎毛抗議的貓為憂鬱嗎？倒可聽見濃濃的犬儒幽默和情欲。如果你對都市變遷和環境惡化非常不習慣，找她寫於1970年的〈大黃的士〉來聽，「他們鏟掉天堂，放上停車場」、「農夫啊農夫，收起DDT，給我有斑點的蘋果，但請還我鳥和蜜蜂。」瓊妮在四十年前就唱出來了，我們照常建造停車場，進口無斑點的蘋果。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站在街角等著紅綠燈的你，會為了一個什麼目的，「吹奏得好且免費」嗎？瓊妮為馬可．朗客留下一首歌，卻沒有給他答案。在那首歌裡，所有的人同時是「我」也是單簧管手，如希臘神話守門戶的兩面神Janus，有兩張臉，同時看兩個方向。

他吹奏得真好，而我，從來就不是免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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