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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商禽之秋 ---紀念他,不如讀他一首詩

2010/07/28 06:00

1964年,左起詩人羅浪、商禽、林亨泰、錦連,於彰化八卦山下合影。(當代文學史料影像系統╱提供)

◎陳芳明

1973年,詩友雅集。前排左起:彭邦楨、羊令野、楊牧、葉維廉、碧果、商禽;後排左起:洛夫、羅門、張默、瘂弦、辛鬱。(創世紀╱提供)

<編輯室報告>

詩人商禽(1930-2010),於6月26日因病辭世。文藝界籌畫「夢或者黎明──商禽文學展暨追思紀念會」,明日上午10時,假華山1914創意文化園區中3館2樓拱廳舉行。本刊今日刊出陳芳明對商禽詩作的解讀,與潘郁琦追悼詩一首,懷想詩人如何曾以他的書寫,見證滿布裂痕的人性與人世。

歲月,季節,年齡,時代的意象,在商禽詩作中隨處俯拾可得。他對時間特別執著,只因覺悟那是永遠無法掌握占有。空間如城市,地景,故鄉,都還有回歸或重逢的機會;唯時間失去之後,便永遠失去。詩人的痛苦與焦慮,完全源自於此。

終其一生,商禽總是強烈感受到時代的遺棄與遺忘。他勇於承接時間挾帶而來的無比重量,他肩負的使命便是以詩抵禦時間無盡無止的侵蝕。他的飄泊之軀,被拋擲在極速消逝的時間洪流;如果沒有詩,生命還留什麼意義?

如果說他的詩是由時間釀造過來,亦不為過。如酒那般釀造,詩中有淚,淚中有詩。在逃亡的歲月裡,他會使用這樣的句法:「其實你是一隻現役的狗」以不堪的字眼自況,當然寓有一種壓制不住的傷悲。但是,這樣現役的狗,有他內心的另一種想法。

容許旁敲側擊的靈魂甬道

等到晚上,我將逃亡,沿捨薪者的小徑,上到山頂;這裡的夜好自私,連半片西瓜皮都沒有;卻用我不曾流出的淚,將香檳酒色的星子們擊碎。

——〈海拔以上的情感〉

在時代的牢籠裡,他從未放棄逃亡的意念。往山頂上持續逃亡,是因為那裡最接近天空。被貶謫在人間的現役狗,在白天必須聽從使喚。只有在夜間,才可以享有內心自由的空間。現實的囚禁,並不能使他的靈魂就範。對天空的仰望,無非是對自由、對開放的嚮往。當他面對沒有月亮的黑夜,蓄積在內心的悲痛,終至淚盈滿眶。「用不曾流出的淚,將香檳酒的星子們擊碎」,是一種倒置型的句式。不曾流出的淚,反襯其內在苦悶蓄積已久的實況。就像釀酒一樣,奪出的淚是經過多少時光的凝聚。香檳酒用來形容星子,其實是間接指涉眼淚。漫漶的淚模糊了星光,詩中竟以「擊碎」來形容,暗示了悲痛與鬱憤有多強烈。

商禽詩藝之令人著迷,並非在於字義的鍛鍊,而是在文字背後以一種深沉的感覺來支撐。進入他迷宮式的精神結構,當可發現他靈魂內部的甬道裡容許讀者旁敲側擊。他另外一首充滿酒味的詩作:〈秋〉,同樣在表現做為囚徒的心情。這首詩令人偏愛,愛到心痛不止。當生命受到時間與空間的雙重箝制,他再度訴諸酒的意象。〈秋〉這首詩,富有濃烈的時間感,第一節如下:

忽然,這些有號碼的屋宇

再一次浸在清酒般的澄明中

假日的營區闇啞一如庭院

啊,劫後的宮闈

俯伏於辦公桌上的

我是唯一的受害者

這是典型軍旅生活的寫照。即使在假日,他可能是奉命留守。每一排編號的軍舍,鎖在闇啞的情境中,他單獨一人環顧營區,既像庭院,又像宮闈,彷彿他擁有貴族般的靈魂。他受劫,其實是受到酒精的滲透。留守營區,絕非出於他的自願。「我是唯一的受害者」,帶有一種自我嘲弄,卻又透露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

〈秋〉的第二節,把詩人的情緒帶到另一頂峰:

韓信化石有隻眼該是睜著的

祇閉了一隻眼 我還沒有死透

除非你肯將這穿胸的利器

拔出

好狠!這特級高梁一般的匕首

可以讓一首悲憤的詩滲入他的幽默,正是商禽詩藝的高明之處。當他看見營區「再一次浸在清酒般的澄明中」,已經暗示他留守在辦公室飲酒。喝到半醉時,才有「韓信化石」的隱喻出現。忠臣韓信一片赤心,卻遭到劉邦的猜忌,以致受害。以韓信的人格自喻,恰如其分地表現一位當年現役軍人的心境。在半醉半醒之際,在酒精的浸蝕下,他已無法自持。烈酒入肚,商禽卻說成是穿胸利器,這是非常傳神的描寫。無法催醒的狀態,是他對抗時間的僅有狀態。以麻醉自我的方式避開時代的沉淪。「這特級高梁一般的匕首」,既喻酒精,又喻其昏沉情境,是無可極救的靈魂。

然而,真正的兇手並非清酒,也非高梁酒,而是季節嬗遞所帶來的摧殘與傷害。全詩在第三節臻於高潮:

好陰毒!你這宇宙的刺客

快四十了 還來窺探我

一年一度地 總是穿窗而出

來時揭起的那幃幔啊

如今已是藍布窗帘了

怎麼還不將它放下……

藉酒澆愁,如果是一種逃避方式,則時間輪替竟是完全無可迴避。飲酒自我麻醉,可能對生命是傷害,但真正的傷害卻來自年齡、歲月、季節。秋之降臨,猶宇宙的刺客,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無法預防。商禽詩句帶著自嘲,近乎幽默,卻是彰顯飄泊身軀最為入骨的一種手法。在時間洪流中翻滾,思故鄉之日遠,思生命之日短。每當秋日到來,愁緒更加濃郁。刺客入窗,是定期的傷害,揭起幃幔的人絕對不是季節的刺客,卻是詩人對遠天的凝望;無涯的藍天,豈不就是流亡歲月遙遙無盡的暗示?

以一生詩作抗議流亡歲月

商禽畢生的詩作中,出現許多「淚」與「酒」的意象。兩者是完全歧異的性質,卻都需要經過釀造。淚是抑鬱情緒的一種釋放,酒則是對愁緒的一種麻醉,那是對無情歲月的報復手段,也是對坎坷命運的無以自遣:

閃爍的星被裊裊的酒香醺得搖搖欲墜

而躺在草地上那漢子正吟唱著

醉臥沙場君莫笑……

——〈搖搖欲醉的星星〉

類似這樣的表現手法,果真是醉臥沙場?「搖搖欲墜」與「搖搖欲醉」的諧音,並不純然是指星星。在大地上無所依歸的流亡魂魄,正是以欲墜的速度與時間相偕俱亡。那種悲傷一如下面三行的詩句:

酒後的老天,

請將你睡前的悲憤為我洗手

請將我手在你眩暈之中埋葬

——〈逢單日的夜歌.一〉

或者,像這樣的語法:

請喝我。我已經釀成;

你的太陽環繞我數萬遍

病過。我已目過無數死者之目光。

——〈逢單日的夜歌.二〉

酒與淚構成他流亡或逃亡生涯的基調,都同樣釋出他內心的抑鬱與抗議。「酒後的老天」與「我已經釀成」,前者醉過,後者淚過,只因在冗長的漂流時光中接觸太多的死亡。沒有什麼能夠拯救他,唯詩能夠使他得到救贖。從蒼白的一九六○年代開始寫詩,商禽的生產力其實不旺。但是,只要留下詩行,他就為自己的生命建立據點。詩作是那樣少,每下筆卻都成為經典。他惜字如金,惜詩如命,在最簡練的句式中創造了最大的想像空間。收容他的海島是何等窄仄,卻因為有詩,生命反而變成無限。

他的散文詩,有人指出其形式是師承魯迅。如果兩位作者相互比並,就可發現毫不相干。魯迅從來不會嘗試壓縮、曲折、暗示的語法,他寫下的文字都被視為投槍與匕首,那種極富人間性的身段,充滿激進批判的姿態,正好與商禽的風格背道而馳。商禽的詩不是匕首,而是被匕首所傷害。在他詩中的匕首是烈酒,是時間,是飄泊。他寧可選擇迂迴、幽微的嘲弄,他從不直接干涉、批判社會現實。商禽以他一生詩作的總和,對流亡歲月提出無窮盡的抗議。他的聲音必須細細傾聽,才能接收到隱隱憤怒的信息。必須進入一九八○年代台灣社會從威權牢籠釋放後,商禽的詩藝才益顯重要。

沒有詩,他就找不到逃亡的天空;沒有詩,他就無法解纜自錯誤時代的羈絆。他終於從海島離去時,再也不會有任何傷害繼續成為傷害。詩拯救了他,從飄泊,從囚牢,從羞辱,徹底拯救了他。唯時間無法救贖,小小的海島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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