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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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三獎
城市演習

2005/12/07 06:00

◎鍾文音 圖◎顏寧儀

牆上的大鐘,時針分針還沒在12相疊,所有辦公者的心情早已浮動得宛如被某種期待暈眩而搖擺著絲縷騷動不安。

臉色永遠掛著醬菜黃的夜校工讀生小月把工作資料遞至我的桌上,小月等會又要抱著電話長訴了,電話那一頭的情人言語可以讓她當飯吃,她只吃語言糧食,從電腦到手機,語言漫泗如體液奔流。

我看了暫時下戲的空間幾眼,一種戰後心情。人去樓空,唯一可見的人影是杵在燈管下方的小月,啃著語言度日的新族群。電動玻璃門閤起它被開開關關的疲累,辦公桌公文還殘留著手汗和溫度,msn顯現離線不動的腦死狀態。電腦未關機的黑色面板閃著藍光小點,廢棄影印紙散落影印機旁,早餐和茶包咖啡漬如死屍……透現著城市上班族貧瘠的腦與胃。

猛獸離去的空間安靜了下來,整個上午不斷發出椅子轉動扭動來去的細瑣刮響已然淨空了。緩緩闔上親密一上午的電腦,忽然想起小月曾嘲笑我的愛情被動性。她說雖然她愛現在的小情人,可她仍不排斥一夜情,很猛的新生代,而我在不願長大的城市卻逐漸老化了自己的肉身。

在每日難得安靜的空間,我刻意放慢速度,緩緩收著東西,放進流行款水餃包,皮包像是我的小宇宙,從面紙衛生棉粉餅到鈔票信用卡公文都窩在裡頭,皮包收進我的貼身情欲物也收進我的榮光業績。

當我猛然站起來邁開我的高跟鞋時,忽感腿痠,想起自己就這樣坐了一上午,臀部和腿肌一抖動就感到痠啊。腦子忙碌,身體不動,一上午身體被坐成了半成品雕像,雕刻殘破的乏味時光。

辦公椅被我這突然站起,順勢下被推得比回憶還遠的姿態,椅子杵在牆上像是達利畫上那只傾斜的軟時鐘。

我在離開公司前呷了一口茶,整個上午我都沒有時間喝茶,冷掉的茶水像潮濕的長青苔的壁紙。

步出大樓外,熱氣流黏搭搭上身,整條南京東路榮光下卻隱匿著蕭條感,即使它的身世表面看來仍拓著遺族丰采,過往證券商銀行與旅行社並未背離此地,這些和錢財最有關的行業依然是此路段的三巨頭。外加上百貨公司錢櫃KTV和酒家,南京東路依舊夜夜忙。十多年唯一陣亡的是大路上的永琦百貨公司,然而不遠處的新光與衣蝶卻延續了金錢累積過後的消費行為,捷運通車,繁忙的南京東西路,路過時我的耳朵總是乍然吸入一陣陣關於數字跑馬燈的喧囂因而疼痛了一晌。

南京東路具體而微見證了台灣錢淹腳目的榮光鬼魅年代,而我依然在此過著沒有榮光的日復一日的生活。

想像此條大路在九○年代股票奔上萬點的榮景,當時台北條條大路通南京(東路),羅馬的永恆之城裡的永恆代表的是停滯的永恆,而台北的永恆是不斷地滾動數字的永恆,人們的眼睛與情緒起伏異常黏滯地黏在金錢數字的紅綠跑馬燈上,跌與漲都讓人雀躍叫囂或心臟病突發。

這是我的台北母城歷史榮光年代,泡沫榮光讓許多人於今猶嚮往不已,即使那是虛幻的數字。當年股票萬點搞房地產的女郎們日日敲著高跟鞋,達達的馬蹄只為賺盡錢財,於今她們和我一樣都快要進入生命的中途之齡了。

數字榮光年代,百業興盛,股票正熾,房地產身價扶搖直上,銷售員日日開門見財,不必用盡手段即能順利成交,老闆們年終得買數鈔機才能點完鈔票。彼時即使是在南京東路一條小岔路上的四平街小地攤也可月入三十萬, 之後幾年四平街上一家賣粉圓冰和蚵仔煎的小販女兒念慈濟大學竟可大手筆捐出百萬,這是過去累積與後來不斷發生的錢滾錢。更別說我常光顧的這條街上最著名的豬腳飯了,從那股票萬點年代至今不衰,一天有多少隻豬的腿被截肢地送到這裡再送進我們的嘴巴與城市地下道?我在午休時光常想得太多,因為我找不到生活新鮮的快樂,遂以亂想來代替某種現實的枯萎。我連性愛都是陳腐的,因為離不開一個人而擱淺。

這天整個上班區的餐廳坐滿了出來覓食的藍領,玻璃窗內他們正在彼此吐槽老闆主管或客戶的雞歪事,例如嘲笑那個臀部垮掉的主管總是會不小心搔起他發癢的屁眼或是那個小氣主管卻給情婦偷偷買了個小鑽戒,還有那個老是有口臭卻愛訓人的廣告企畫經理,那個老是把胸部掛在桌面上的業務女經理……他們突然有人發出爆笑聲。有的聚在一起倒真是為了談生意,兼談著愈來愈壞的景氣,談著愈來愈走偏鋒的政治。黑灰藍三色西裝襯衫點綴在餐館咖啡館的各個角落,抖腿男人和叼菸女人競速說著話,有的男人在桌面下用手去搔足下的癢,拉起的褲管腿毛上露出一截繡有一隻仿冒小馬的襪子,有的女人趁男人不注意時調整著繃了一上午的魔術胸罩或偷補個妝。

我穿過整條街,街上咖啡館瀰漫著濃濃言語與姿態,淌著膿瘡烏血的八卦言語像是一團午後將至的雲塊積聚在這條大路的四周,然那麼多的話題流言裡,我想他們最就不想談起的可能是自己的老婆或老公。

金融商圈大街小巷在白日裡形成一股湧動錢潮的莫名忙碌感,中午這個時間點若是還拉下鐵門的不外就是理容院或按摩院或酒廊了,晚上他們的帝國才開張。

幾年前十分流行的午妻,仍歷久不衰,畸零時光下彼此短暫完整擁有的幻覺永遠不過時。午間時光休息,不多不少,扣掉半小時吃飯(甚至不吃飯)通常還有一個多小時。中午時光情人在賓館見面,從光亮走進黑暗,再從黑暗迎向光亮,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螢幕的A片呻吟與浴室的水聲,黑暗阻絕了業務煩惱與上班苦悶。時間的發生又恰好足以完成身體兩造所需,還可疲累後擁抱打個小盹,沒有他或她要不要留下來過夜或者回家的艱難心情,也沒有時間彼此翻舊帳翻臉。甚佳者是再進辦公辦或是去見戶時也能神清氣爽。

我見著許多午妻和我擦肩而過,媚媚地露著乳溝與過濃的香氣,她們是台北榮光永不凋零的象徵。而那些安分守己下盤且日漸浮腫的婦道人家員工和某些有色沒膽的乖寶寶牌老公們則大都帶便當,微波爐一蒸,就是一餐餬口,然後關檯燈,趴在桌上打個小盹。他們許在午間做夢,袖子偶殘留春夢的口水印漬。接著時光悠悠,昏沉醒來的大夥們也許不免有絲哀怨,覺得日子有點小小的悲哀。

而我在上班的每一天裡,除了臨時發生重大事情而阻絕了我前進的步履之外,我總是不和公司的人一起吃飯,我是從一個大樓的停車場換到另一個停車場。

路上騎樓這日有員工們在拜拜,光亮亮美麗櫥窗,火光熊熊,火光映在服裝模特兒的肖像上像是一種華麗弔唁,亞曼尼名牌在紙錢火光下突然成了廉價市場貨。我感覺今天大夥像是都在提早拜拜似的,依稀想起是初一十五了吧,這些被主管交代出來拜拜燒香的男女們邊聊天說笑邊把紙錢丟進火爐裡,這讓我恍然有種錯覺以為自己不是走在上班物質區,倒像是走在台北城市諸神的黃昏殿堂下。

然而,就在我還沒來得及走到建國停車場取車時,突然被一陣三長兩短的警報聲止了前進的步伐,路邊警察指揮我得快速躲進路旁的便利商店,我聽見路人在說著什麼鬼萬安演習啊!難怪剛剛經過商圈時我感覺今天餐館或咖啡館生意特別有股別於平日的爆滿感,原來大家都在室內,在室內才能就近在地安置,不若我正好走在路上,只好臨時被迫擱淺進避難所。

我和要見面的男人都忘了有演習這檔事。我衝進快要拉上鐵門的超商,就在那一刻想起他,我不知這會兒他會躲到哪裡?不知為何有個壞預感,總覺得也許他根本就知道有演習這檔事,或許他可以藉此去赴他不用對我謊言的另一個約,我和他的戀情沒有新意了嗎?然這樣一想,又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也許他正汗流浹背地被迫在路邊停車,任太陽曝曬車頂,冷氣開得轟轟然還止不住熱也說不定。

如是這樣,我算是好的。我躲進有冷氣有食物有八卦新聞流言的便利商店。今天是大暑天,外頭天氣熱騰騰,什麼時候不好演習,偏偏這時候,然而演習就是出其不意才叫演習啊。

我抓了本雜誌正想躲到冰淇淋櫃下方翻閱雜誌時,卻見冰淇淋冰櫃下方已有個男人占了大位,斜揹著皮包的男子,皮面很光滑,印記著皮膚經年撫觸其上的指紋。我不好意思蹲在男人身旁看書報,遂佯裝要買冰淇淋模樣,看著冒著冷汗的玻璃櫃內冰淇淋,也不認真要買,但光站在那裡又很怪,我想橫豎無聊,遂推開玻璃櫃,想了一分鐘,感覺那冷空氣卻突然像蒸籠熱氣似地籠罩著我的臉。

杜老爺甜筒不錯吃。這聲音來自於在冰櫃下方的男子。

我對他笑了笑,搖頭(其實我本來正好想買杜老爺甜筒),但不想被料到,遂挑了個義美牛奶紅豆冰棒,吃這種冰棒有點家庭主婦無個性的模樣。然而我知道我神情火辣,可以把義美牛奶紅豆冰硬是吃成了霜淇淋的淋漓德性。

我站在冰櫃旁,蹲在一旁看書報的陌生男子的臉高度正好對著我的白腿,我有點不舒服,乾脆也跟著蹲下看著下方架上的財經雜誌,關於女人的八卦雜誌都放在上排,看下排雜誌好像顯得自己有點學問,我拿起《新新聞》看著。

女生看這類雜誌的不多喔。陌生男人說。這人怎麼搞的,好像和我很熟似地。陌生男子的身體氣味好聞,透過空調傳送著。突然他從雜誌裡抬頭非常正面地看著我,我連雜誌都還沒翻閱,雜誌咚地一聲就從手中掉落。男人伸出手,我以為也要幫我撿起雜誌,結果他卻挨近了我,冰涼白晰的手摩娑著我的腿,接著他企圖更大膽地前進。我們當時被整個雜誌鐵架和冰櫃圍住,我瞄了一眼蹲在櫃臺下方打著手機上的電動的工讀生,整個超商就只有我和陌生男子,而這個獨特的時間點玻璃門不會開開關關,這奇異的時間點就像是為我們兩個準備的免費身體探索地。

我的紅豆牛奶冰在嘴角融化,陌生男子吮之,笑之。就算這時候這座城市真的是傾城了,我想我們也還繼續留在原地吧。男子呼吸沉重,藍色襯衫滴了一滴我手上的奶色冰棒,形成一個小圈漣漪。我的洋裝領口也滴了幾滴豆奶,豆奶沿著領口落入胸膛,有的則溢出我的手肘。

我正在把自己八卦化,和背後的雜誌一樣。我所處的城市充滿言語,我每天聽新聞做簡報,在電腦與油墨之間度日,我自己也成了一組文字。輕薄的文字沒有重量,就像這座城市的情欲也沒有重量。我的專業已經被八卦全面掩埋了。

就在我的呼吸聲也跟著沉濁時,忽然警報又三長兩短,大肆尖鳴,警報解除了。我的警報也跟著結束了。陌生男子鬆了原本掛在我裙下的手,他站起來,氣味隨著他的站起逐漸淡出我的鼻息。

我瞥見他的電腦包外圍有個透明小夾層,擱張名片,我瞥一眼他的名字,姓杜的男人,說杜老爺巧克力甜筒不錯吃的男人,某企業專案經理。我也成了他的一個突發專案,絕無僅有在午後突然靜止的的演習時空,我們有如一二三木頭人地躲進一個陌生空間,在有空調有食物有流言的超商調情。

我們命若浮萍似地相逢,我們情若游絲地探索。我們告別,且見面時也不會記得彼此。

這時我的手機才響,我接起電話時看見姓杜的男人拿著《商業週刊》在櫃台結帳,離開超商前,對我微笑,揮了一下手。玻璃窗外,看著他加入斑馬線的人群,化成城市一滴泡沫。

「妳在哪?」是本來要見面的他打來的。

我被困在停車場附近的超商,我加重了困字發音。「你在哪?」我問。

「我在床上,沒有妳的床上。」他說他今天開車特別順,提早到我們常去的汽車旅館。他等得有點疲累地飄入夢鄉,恍然聽見紗簾外的警報聲,他在混沌的夢裡聽著來自高樓旅館下方的城市警報聲,感到濛濛渺渺的恍惚,他醒轉過來,睜開眼睛盯著賓館天花板上的螢光海底世界,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剎那間他還以為這座住著他深愛女人的城市即將淪陷了,他以為自己將複製父親離鄉背井的命運,把女人留在原鄉自此再也無法相見的命運。

我聽著他聲音瘖啞,知悉他還躺在床上,話音低沉,帶著悲傷,因突如其來的城市演習而中斷相見的悲傷,萬安一點也不安。他在黑暗孤島,我在光亮大街。我聽著忽想掉下懺淚,想著自己在超商和陌生人嬉遊,竟是想學著工讀生小月的一夜情生活。而我的男人在另一方卻擔憂我,宛如剛才我所生活的這座母城已經發生戰爭似的,我們都陷入了一種茫茫荒索感。這似乎像是對我的愛情所發動的一次演習,我因此而知道他是愛我的,這城市無意間幫我丈量了他對我的愛情深度,即使這也是一段注定不會有結果的愛情。

「你還要等我嗎?」我看著錶,這樣地問,但知道是來不及了,我們都要去見一下個陌生人,掌管我們肚皮溫飽的陌生人。但我仍這樣問,好像這樣問就可以減少罪惡,表示自己是很想念他的。天光暗了些,我邊等著他回話的那幾秒空檔抬頭看了眼天色,大朵大朵的肥雲正飄到我的上空,一二三木頭人又動起來的忙碌大街有絲風吹到我的裙邊,我感到裙下有點發癢。

「除非緊接著還有另一個演習。

」我聽見他這樣說。 ●

■鍾文音,1966年生,專職創作,以小說和散文創作為主,兼擅攝影、繪畫,曾獲十多項重要文學獎,長年關注家族寫作以及旅行題材。已出版多部小說集和散文集。生性喜愛晃蕩,多年來足跡遍及五大洲,四十幾個大城市,特別關注旅行的歷史與文明和個人的碰撞。

得獎感言:〈城市演習〉這篇散文擱淺在我的電腦已有兩年多了,此為我書寫《台北母城》未發表的全書之一文。如果將來有機會閱讀我的《台北母城》書寫或許更能看見我所要傳達的台北全貌。

它能獲獎意味我們對於散文體例已有更寬闊看法,散文脫離傳統抒情或議論,逐漸和小說敘事靠攏,這使得散文有了更具動人的故事底蘊,不再只是流於文字創作。這篇散文我刻意去除文字技巧,而讓散文文本懸宕在故事與情節之中。

但它在小說情節中又不脫現實扎根:在台北常遇萬安演習是真實事件,有一種突然斷電的心理過程,我更把文本裡的「我」推上了情欲臨界點,推上了情欲的火線上。然後我想看看在這樣的情欲臨界點裡,城市女子的心理過程與抉擇。

我所處的台北生活,城市情欲一觸即發。我也一直橫跨兩個地域:城市與鄉鎮,我一直移動在島嶼與世界之中,與人的萍水相逢,就好像生命不斷在歷經各種「演習」一般,擇或不擇,剎那而過。我們都在演習自己的生命與情愛種種。


一滴安那其的紅豆情淚
評〈城市演習〉

◎莊裕安

多奇怪的晌午啊,賣著亞曼尼奢華名牌的精品店騎樓,瀰漫著冥紙燒出來的特異香火味。火舌映在玻璃櫥窗,看似引火上身的模特兒,卻保持一貫矜持的身影,宛如華麗的弔唁。

這是一座界線模糊的城市,模糊於新潮與守舊,希望與虛妄,信用與泡沫,鐘面與鏡面。城市如果有戰爭,戰場肯定廝殺於號子與銀行數字的滾動,咖啡廳與酒廊價碼的砍伐,賓館與按摩店峰谷的肉搏。

能讓燹火硝煙暫時偃旗息鼓,竟是一場萬安演習。作者有當代都會單身熟女的幹練、慧黠、犬儒,譏諷之間不忘自嘲。透過她安那其卻又不離布爾喬亞的浮世一繪,城市雖然不會因為幾分鐘的「一瞬情」而傾圮了,但還是能感知欲望流淌的震撼。

李商隱怎也想不到,他的一滴紅豆情淚,竟會沿著牛奶冰棒,垂落在二十一世紀浮世男女襟袖。見證的是天不荒地不老永不打烊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以及三長兩短的空襲警報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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