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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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裸體海灘

2011/10/10 06:00

【閱讀小說】3之2 裸體海灘

◎胡淑雯 圖◎吳孟芸

站立的裸男剃著剛強的平頭,周身的空氣穩穩靜靜,不帶一絲性的緊張。連呼吸都是緩慢的,甚至是潔淨的。他很黑,全身的皮膚黝黝亮著油黑。小海注意到就連他的屁股,也同樣均勻地亮著一種等色的黑,不似一般男子常見的「泳褲白」,可見他經常這樣曬。

小海告訴自己,也許他們只是在曬太陽。

趴睡的男人對「闖入者」無動於衷,一動不動,兀自閉著眼睛,懷抱熱石裡即將烤熟的夢。小海赤著上身,站在幾步之外,於遙望中升出某種欽羡之情。

那頹靡的,連享樂都顯得消極的肉體。

小海自認是個半殘的人。眼高手低,寫不出像樣的東西。學期末剛寫的這篇,充其量,只是一份高級的讀書報告。他精讀大師的作品,揣摩大師的語法,在系上混成一個明日之星。只有他心底知道,自己每寫出一個句子,都要耗盡所有的自我懷疑。「我寫的東西沒有一句,沒有一句是成立的,」他罵著自己,「沒有,沒有,沒有一句夠高、夠美,沒有一句配得上philosophy這個字。」他懷疑自己的頭痛不是頭痛,是自我懷疑導致的身心症。

小海抹去額角的汗水,打算向站立的裸男「借過」。

大自然再怎麼遼闊,總還設計了細窄的小徑,讓陌生人狹路相逢,讓常人與異己「正面遭遇」。

前方已經沒有路了。唯一的去路就在裸男身邊,在他們占領的大石旁邊。

小海縮緊小腹,與平頭男子錯身而過。緊張而蒼白的肉色,掠過對方優閒而發亮的黑皮膚。

「頭前有路無?」小海問他。

「有。」

「好行麼?」

「看人行。」這人也是說台語的。

恍惚間,小海覺得自己走在別人的夢裡。側著身體,穿過巨石,進入一段芒草荒荒的亂石路,小海往前再走幾步,轉一個彎,下巴就掉了下來。

地平線上一片開闊,豔陽清空了一切雜物,幾十個男體陳列在沙灘上,或躺或臥,或站立,或者席地而坐,全都一絲不掛。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具身體,與其他身體發生任何交疊。沒有。沒有保險套、衛生紙。沙地上不見任何一絲繾綣摩擦的痕跡。沒有。沒有性交的線索,沒有潮濕或沾黏,沒有挺起的陰莖。

眼前曝曬著一片沉靜,一片沉靜的肉體。

一處透明而深邃的避難地。

在冬日的暑氣中,投身溫暖的異常,避開正常人瘋狂的注視。

那些鬆軟的陰莖,頹廢的、連享樂都顯得消極的肉體,與小海日漸鬆垮的人生並不相似。他,陳海旭,二十四歲的哲學系研究生,已經八個月射不出來了,近似陽萎。但是系主任不一樣,他手腳乾淨地吞下好幾個女學生。且似乎,那些女學生彼此並不知情。也許她們心照不宣,好讓彼此的競爭顯得優雅一點。誰都別說破誰,才能各憑本事,拿青春與權力交媾(噢,權力,權力是個貪婪的老頭)。小海拒絕的那個女同學,那閃爍著青春油脂的大腿,最近剛被系主任整片夾去,當了下酒菜。

系上那幾個「好人」,那些騎著漏油機車的窮酸男孩,跟小海一樣,落入無盡的陽萎之患。穿著過季的夜市牌牛仔褲,頂著壓扁的後腦勺,拖著粗垮的涼鞋,日復一日踏進女同學的房間,今天搬家具,明天修電腦,後天灌軟體。女同學說謝謝你呀你真是個大好人,並且留他一同吃火鍋,請他幫忙鑑定哪一件小可愛比較可愛。一旦男同學鼓起勇氣,決定終止那沒完沒了的閹割時光,表達年輕而澎湃的、脹滿情欲的愛,女孩便驚訝罵道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們是好朋友啊!女孩沒說出口的心底話是:憑你,也不回家照照鏡子,「寧願坐在Lexus哭泣,不在Toyota放空。」更別說你騎的是二手YAMAHA,連四輪的都開不起。

好人痛罵美女現實,其實好人跟美女一樣現實:他們只看得上漂亮的正妹。

好人最不值得同情的一點,就是,將自己的同類──與他們同樣平庸的女孩──丟進垃圾桶,只為「正妹」做牛做馬。所以也算活該吧。正妹只肯在他們收起小弟弟的時候,差遣打屁玩自拍,一旦他掏出自己的性欲,說,小姐,我的屌也是很大的,女孩馬上別過臉去。但是小海不一樣,他不是「好人」,從沒被誰發過「好人卡」,他是流著藍色血液的特權階級大帥哥,不缺美麗的女人。他覺得自己可以要任何一種女人,甚至醜陋的女人,「我的陽萎有多強,性欲就有多強。」小海很想出門打架,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拳頭不夠硬。流行文化無所不用其極歌頌陽剛的勇氣,每一部偶像劇都在耍狠,每一首芭樂歌都在MV裡流血、鬥毆、拚生死,然而現實中並沒有誰,保有一點肉體的勇氣。

「我看我來寫一篇『幹架之必要』好了……」小海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思索碩士論文的主題:暴民、幫派、與革命黨的起源。

「妳還記得我去年的樣子嗎?」小海問我,「妳看我那時是不是有病啊?」

「去年我正在失戀,你忘了嗎?」我說,「我自己都沒去上課,也很少在系辦看到你。」

「對喔,」小海說,「妳也失蹤了大半年。」

「你的毛病大概就是孤單吧。找不到信念,找不到同行者,每一個年輕人多少都經歷過這些……」我說,「我跟小肆分手以後,一整年的時間,每個傍晚都覺得好孤單喔。尤其台北的秋天,雨後乾淨的黃昏,那種不知是紫色還是粉紅色的彩霞美成那樣,美得那麼無情,每一秒都在變化,幾分鐘就潰散了,留下漆黑的夜色,我總要非常非常忍耐,才能不哭不打電話。那段時間啊,所有的朋友都被我煩死了,講完一圈從頭開始再輪一圈……

後來我上網,上交友網站,想認識新的男生,雅虎奇摩裡面有個『德布西』,大我五、六歲,我很喜歡他提供的照片,就一間書房,亂亂的,可以在裡面讀書喝酒看電影的樣子。我想,人除了精神上的寂寞,也有肉體上的寂寞吧,那是一種由身體擴散到精神的冷,所謂性的渴望,有時只是抱在一起入睡的渴望吧……

那陣子,我很喜歡一個劇場演員,藝名叫Fa,他每一部作品我都去看,節目散場後等在演員休息室外,想跟他說幾句話。為了讓他注意到我,我每次都打扮得豔麗優雅,你知道,既豔麗又優雅有多麼不容易吧?」

「確實很不容易,」小海笑說,「還是露點乳溝比較有效吧。」

「我從來沒有跟Fa說到話,一句也沒有,我總在其他粉絲圍住他的時候,一個人走開了。我不想當他的粉絲,粉絲是一種徹底缺乏獨特性的角色,我想我是發神經,妄想做他女朋友,假如不能獨占他,倒還不如不要他。」我說。

「妳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耶,」小海說,「去年我狀況很差的那一陣子,經常跑去圖書館睡覺,有一個女同學站在我身旁等我醒來,說她有一封信要給我,問我要email……」

「你給了嗎?」

「沒有。」

「為什麼?」

「不為什麼,人總有缺乏善意的時候。」

「嗯,尤其當人討厭自己的時候。」我說。

Fa的故事還沒有完。我說,「後來,發生一件很奇妙的事。」

「有一次,我去西門町看電影,十點多回家,搭捷運板南線,『忠孝復興』一到站,逛街人潮湧進車廂,我閃呀閃的換到下一截車廂,竟然看到了Fa,他側面向我,靠在車門邊,盯著手機打簡訊。我轉身面向漆黑的車窗,藉著窗上的倒影偷偷看他,忽然他一個抬頭,心電感應似的,在車窗裡與我對望了一眼。我們都很有禮貌,馬上垂下眼睛,收起目光,就這樣過了幾站,Fa準備下車了,拎起擱在地上的茶色書包……我掙扎了幾秒,趕在他下車前跑上前去,說:『請問,你是Fa嗎?』廢話我當然知道他就是Fa。他很驚訝,劇場演員跟無名小卒畢竟沒有兩樣,有一次我在餐廳碰見黃小楨,就那個很酷很有才華的歌手,也跑上前去向她致意,她也同樣一臉驚訝……好,回到Fa……我跟他說,『早在你出名之前,我就很喜歡你了』,其實他根本不是什麼名流,從來沒出過大名,我這樣說真是愚蠢至極,好像在諷刺人家……」

「然後呢?」小海問。

「什麼然後?」我說。

「他呀,那個Fa,他怎麼回答妳?」

「他說謝謝,就下車了。」

「就這樣,結束了?」

「對呀。」

「妳沒趁機誘拐他?」小海問。

「沒有,而且我一點也不想。」

「為什麼?」

「因為我變了,」我說,「不再感到絕望孤單了。」

「妳怎麼知道自己變了?」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發現自己可以輕易放走而不必抓緊的那一刻。」讓浮木隨自己的節奏漂開,讓Fa回到那「與我無關」的生活。

「關鍵是什麼?」小海問,「讓妳復原的關鍵是什麼?」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好了。」我說,「時間是很奇妙的,所有搞不懂或看不清的事,都可以推給時間。」

「我真嫉妒妳,」小海說,「妳有一條搗不碎的爛命。」

「是啊,最好的命就是爛命。」我說。

「那,雅虎奇摩的那個德布西呢?」小海問。

「烏龍一場。我們約了要見面,喝咖啡,我說就約在武昌街城隍廟對面的『明星咖啡屋』吧,我從來沒去過,很好奇,他這才驚訝萬分回覆我,他以為我跟他一樣住在美國,芝加哥。」

「那到底,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小海問。

「誰知道呢?」我說,「也許要等到問題消失了,才知道問題之所在,只是到了那時候,問題已經不重要了。」就像耳鳴、眩暈、腸躁症,神祕地襲擊,神祕地消失。「真的,」我說,「我們總在痛苦消失以後,才願意看清問題的性質。因為到了那時候,真相已經不再那麼傷人了。」

小海繼續追憶著一年前,那段自恨自棄的時光。

夜裡躲開父母,關進房裡,喝光了一瓶紅酒,依然覺得疼痛。小海的屌很痛。他不懂自己生命的痛,何以收綁於這陽性的、淤積的脹痛,為什麼他不能像別人一樣,患上胃痛肩痛眼窩痛,那些可以啟齒的疼痛。他寧願來一段心悸,顫慄於愛與美:那通向無限歡愉的憂傷。

出門發動車子,朝濃郁的黑夜駛去,畫破彩色的霓虹,來到午夜兩點的東區。挑了一間酒吧,喝到清晨四點,直到bar tender再也溫柔不起來,啪一聲打亮慘白的日光燈。他像夜行動物飽受強光的驚嚇,掩面遮住自己的雙眼,丟下幾百塊的小費,歪歪斜斜撞出門,找間便利商店,追加一瓶劣酒,沿著景物褪盡的騎樓走入最深的黑夜,最淺的晨曦。

小海步履沉重,黏在地上,像一疊濕掉的傳單。一隻貓在善心人打開的餐盒裡嗅著,後肢拖著明顯的傷痕。晦暗的角落邊,一個流浪漢吞著漢堡,他面向牆壁快速啃嚼,像是對自己的食欲感到羞恥,又像是對自己竟然「買了」而不是「撿到」一個漢堡感到不安。在麥當勞「營業24小時」的微光中,小海瞥見流浪漢身穿Calvin Klein,惶然不解這人究竟是從高處淪落至此,還是這種地段,就連垃圾都能撿到名牌。

小海覺得自己病了。年輕的屌持續感到脹痛。這苦無出路的勃起狀態。他猜想自己或許得了攝護腺癌。路過「錢櫃KTV」,看見正要收攤的烤香腸,忽而想起自己的第一次,第一個女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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