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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永遠的綠光
◎陳克華
有誰還記得上一次和父母親(是的,父親和母親,同時一個都不能少),一起走進電影院裡看電影,是什麼時候?哪家戲院?看的什麼電影?
有誰還記得?
我記得。
那是1974年,民國63年,勞勃.瑞福主演的那個版本的《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
而如果不是今年(2013)再度走進戲院看這部電影的重拍版,我是絕對想不起來這電影對我的意義。
那時我國中一年級,也不知道為何父母挑中這一部電影,更不知道為何,從看過這部電影以後,便不曾再一家人一起到電影院共同看一部電影。
還記得那時是在如今早已不復存在的花蓮巿林森路的國聲戲院,由家中走路去約需廿來分鐘,並不近。但一家人就這樣一起走去又走回,只為了一部電影。
之前和父母一起進戲院,從有記憶開始,看過的大約都是適合小孩的,計有好萊塢泰山系列,韓國日本《秋霜寸草心》等親情倫理催淚片,酷斯拉及其他怪獸打鬥奇幻片,迪士尼卡通,富所謂「教育意義」的紀錄片等,至今印象最深刻的一部叫《動物之愛》──電影兩個小時從頭到尾都在講述動物如何性交,之後和父母從電影院走出來,氣氛分外沉默尷尬。
而為什麼是《大亨小傳》?手邊的這本原著還是喬志高先生翻譯,台灣在美援時期「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的版本。應該是看了電影以後才買的。
而我才國一就看懂了這部電影。這麼深沉的悲傷的故事。
之後在報紙副刊上讀到李歐梵批評這版本比上個版本大大遜色──前一次赫然是好萊塢1949年的出品,中間隔了廿五年。而查了維基百科才知道這還不是《大亨小傳》第一次搬上銀幕,最早是小說出版的翌年,1926,是部黑白默片。
所以2013年6月我看的已是第四個版本了。一個人要活多久才能看到一本小說被拍成電影四次?而距離上一次竟已四十年?
電影最後,勞勃.瑞福是在泳池裡被槍殺的,鮮紅的血水漫淹過藏在水底的攝影機,仰角拍攝的天空一片靛藍,蓋茲比平靜死去的表情漸漸在無垠的藍天裡淡出。而米亞.法羅打敗群芳爭取到黛西這個困難的角色,戲拍一半才暪不住透露她已懷孕。李歐梵痛斥米亞.法羅的做功太差,較前一位女主角的演技相差不知凡幾,但因沒看過也無從比較起,只覺得原著當中黛西「笑的聲音聽起來像錢」──如此抽象的描述,米亞那特有的神經質的眼神和低細的嗓音,自有她獨到的詮釋角度,還真把一個靈魂空洞,虛榮浮華,祟拜物質的富家女給演活了。
而四十年後再走入戲院,計較的已不再是哪個版本孰優孰劣,或李奧納多、勞勃.瑞福誰更勝任蓋茲比。
這四十年當中看過《超人》四個電影加電視系列版本,《蝙蝠俠》三個,六個《○○七》演員,歲月的流逝竟可以電影重拍的節奏來估量?
而四十年當中《大亨小傳》只還魂過這麼一次。而上一次竟是全家一起去戲院看電影的最後一部。
像一個「時代的里程碑」似的,是從此我是國中生了已可以自己一個人獨自去看電影?還是電視錄影帶(那時還沒有光碟DVD)的興起讓一家人一起進戲院的行為模式從此被打破?
還是父母親從那時起真正正式過完了「看電影」的年紀,老了?
人老了,經歷過的風霜世事多了,多過電影所能承載表達,心態上欲說還休,自然也不會再想多看電影。真的是這樣?
記得四十年前當時從電影院走出來,是東北季風籠罩的典型花蓮冬天午後,我一路沉浸在電影帶來的低沉情緒裡,父親也一路沉靜無語,母親好像說了些什麼類似「電影就是亂編故事」之類的話。
而我是完全被這故事說服了,找到了原著,還看了費茲傑羅的其他不甚特出的作品如《夜未央》。
記憶如此淡薄而不可靠,此時我對彼時的記憶,真的合乎事實?
還只是我下意識裡想要重溯那已過去的過去?
一如《大亨小傳》裡的蓋茲比。
一如書中名句:「所以我們奮力掙扎,像逆水行舟,卻註定只能不斷地回到過去。」(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那時我才不到十三歲,卻彷彿藉由蓋茲比的雙眼,看見了自己人生前方,那宛如隔著海峽的黛西家船塢燈塔所發出的綠光,在遙遠的夜的盡頭對我眨眼。之後那道綠光具體化身為詩,為愛情,為醫學,為文學。
為對佛學的嚮往。為對同性戀情的執迷。四十年的綠光不曾熄滅。
而四十年後,我才恍然,我所真正珍惜和在乎的,是和父親,和母親,一起走過大半個花蓮巿區,去到電影院裡的這個回憶。
這,才是我生命裡永恆永遠的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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