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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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兩棲作戰太空鼠 〈3之2〉

2013/12/16 06:00

圖◎吳孟芸

◎李奕樵 圖◎吳孟芸

等一隻白狗被安全士官逗得兩腳站立好嗅聞他左手的肉包時,安全士官右手的電擊棒就安靜地湊到白狗的脖頸旁。我聽到背對我的安全士官說了聲幹你娘,就用電擊棒按倒那隻白狗了,我聽到電擊棒的電流爆裂聲,還有那隻白狗短促的哀鳴。

狗群就散開了。

安全士官用電擊棒一直壓著那隻白狗腦殼。我聞到肉焦味。他掰開白狗的嘴,把我的肉包塞進去。「嘴饞是吧?就讓你解饞,蠢狗。」

「好了,就這樣。」安全士官站起身:「接下來幾個月那群蠢狗都不會敢來這裡。這就是前人種樹,功德一件。」

我看著安全士官將電擊棒掛回腰間。安全士官伸懶腰。

「技術性的部分我都幫你做了,好好善後啊。」他拍拍我的肩膀。

報告是。我說。謝學長。

「五分鐘搞定。」

報告是。

我扛著沉重的白狗,穿過集合場,沿著崎嶇不平的紅土路小跑。路的末端轉角是個小懸崖,左方通往廢棄營區,右方通往主要交通幹線。走幾小步,我聞到一股屍體腐臭味,知道這邊就是大家平常丟棄鼠屍的地方了。我放下白狗,調整姿勢,雙手分別握緊白狗的前後雙腳,原地旋轉個兩圈,踉蹌幾步,脫手,靠離心力將白狗甩出去。

一會兒我聽見底下悶沉的落地聲響。那聲響直震到我的心裡,眾鼠都離地三公分了。

我發現我的後肩上沾了一些白狗的尿液。

對著空蕩黑暗的崖發呆幾秒後,我跑回崗位。

小可愛不知何時已經從我的意識裡消失,面對星空與海,我又是獨自一人。

我對自己說,這不是我做的,一切都不是我做的。

在哲學議題上,鼠群無法跟我做語言交流。但是邏輯還是存在的。所以我能感覺到,我在牠們眼裡看起來很蠢。

剪老鼠筋骨專用的剪刀有個名字,叫鼠頭鍘。聽說以前有陣子流行剪鼠頭。

我想像小可愛盯著鼠頭鍘逼近時的心情。

老實說,我不知道站在什麼立場才可以讓自己看起來不蠢。

或許蠢才是本質,存有正確答案是僥倖。

隔天整備陣地時,我拿著漆著綠漆的十字鎬試圖驅逐蔓延進水泥區域的芒草與土。舉高,揮落。試圖用鈍緣的土器斬斷草根。

任務進行到一半,我突然發現在芒草間有活物動靜。眾鼠勒令我緊急剎車。我止住落下的十字鎬,剝開芒草。

是隻蟾蜍。

我腦裡眾鼠都開始互碰臉頰,擊掌慶賀了。

但我拿十字鎬逼近蟾蜍時,牠只是懶懶地動了下,沒有逃遠。

剝開芒草一看,蟾蜍一隻後腿已經血肉模糊,自大腿處被截斷,只剩一片皮相連。

這是我做的。我深吸一口氣,很想罵幹。

眾鼠靜默。挫敗感洶湧而來,我已經蠢到鼠群不忍直視。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試著將牠放到十字鎬上。在我的動作過程,牠居然昏厥過去,不知道是因為痛楚還是本能性的假死。

我盯著蟾蜍看好一陣子。然後發現,我是在期待自己可以彌補這個過失,我居然蠢到以為存在一個方法可以讓這肥醜的老傢伙活下去。我還能怎樣?將牠送到本島的寵物醫院(我想像獸醫看著我的表情)進行縫合手術嗎?兩個月內都還不知道能不能返鄉休假呢。

追溯這種愚蠢期待的來源,大概還是我沉醉於人類名目難以數計的知識,從物理學到醫學。居然真的以為那些東西擴展了個人的權力,它們背後的能量沛然巨大,彷彿可以分一點點來滿足自己的卑微願望。

我手上沒有手術用的針線。雖然我以為我身邊永遠會有適當的工具。我腦裡還有高中解剖青蛙的記憶,我能想像用針線縫合肌肉跟皮膚組織的作業流程。我以為我有辦法,事實上我還真有辦法,只是無法執行。

在這小島,我居然還以為自己是自由的,社會中的人。以為自己的心智可以觸及現實。想起被放到鞋中的小可愛,還有寢室裡無視我談論種種酷刑的學長們,我突然理解自己的處境。

負面能量持續上升,要當機了。金眼鼠王看不下去,側頭對駕駛鼠示意,駕駛鼠俯身用細尖軟鼻往我的豆腐腦一戳,將我所有找不到出口的悔喪全都導引成憤怒。

都是你自找的,笨蟾蜍。我都那麼用力的在剷草這麼長一段時間了,你居然還不扒緊皮滾遠點。我根本就沒有選擇,我才是無辜的。我還是無辜的。

蟾蜍又醒還,想要爬下十字鎬。

我還在發抖。我在心裡說:「去享受你剩下的生命吧。」就把蟾蜍丟到芒草深處,我再也不用負責的地方。

我們在草皮快樂翻滾躺臥。散開,各自定位,準備對空射擊。

「媽的最好拿步槍打得到飛機啦。」有人說。

「這裡有沒有蛇?」

「有的話就報告啊。」

「報、報告副排長,我、我這邊有紅螞蟻。」

「剛剛誰喊報告?」

「報告副排長,聽聲音像蛋皮人。」

「喔,蛋皮人怎麼啦?」

「報告副排,這邊有紅螞蟻!」

「哎喲──」感覺副排側頭思考了一下:「演習是帶殺氣的啊,要像打仗。命重要還是螞蟻重要?忍一下。」

「報告副排,紅螞蟻真的很多!」抖音。

「哎──」 副排又停頓了一下:「地點都是自己選的吶,怎麼不在趴下前看清楚呢?」

我聽見蛋皮人絕望的喘氣聲。

我評估一下,覺得自己這時發言掩護蛋皮人的話,八成也會被當成目標。

我發現一隻綠色的小螳螂,就攀在我面前的草葉上,體長不過我的一根小指頭。

我超興奮。

「報告副排,我這邊也有紅螞蟻。」有人說。

又有第三人附議。

「好──吧,」副排說:「大家離那塊區域遠一些。」

蛋皮人逃到我附近。小螳螂逃走了。

我只好盯著蛋皮人看。只要不覺反胃的話,蛋皮人也很夠瞧。蛋皮人因為小時候長時間的異位性皮膚炎,全身的皮喪失彈性變得鬆垮,整個人脫光衣服後,就像一個肉色的米其林輪胎吉祥物,或者說,像一個人形陰囊。那副景色在我們寢室位列歷來的七大奇景之一。

蛋皮人哭喪著臉說,拜託,拜託幫我看一下,有紅螞蟻的話幫我拍走。小島嚴酷的陽光跟濕黏的海風,對他來說無疑是地獄。凶猛的蟲蟻大概也是。

蛋皮人還算是做事比較積極的那一類型。談吐也風趣,至少比那些只會打嘴炮炫耀根本不存在的家產、女友的蠢蛋有趣多了。但做為一個外貌特異的人,蛋皮人的人格太過健全光亮,有礙眼的皮囊做為襯托,那光亮就加倍刺眼。刺著洞穴黑暗久釀的,人獸之眼。

夜間射擊練習時,在前幾輪打過滿靶的人,會被選去靶溝組報靶。一般射擊的靶距是一百七十五公尺,夜間射擊的靶距較短,只有七十五公尺,不必走那麼遠。我們躲在靶溝底下,聽著步槍子彈打在我們頭上土墩的聲音。靶場之後就是雷區,雷區之後就是大海。我常常盯著月亮在海上的金黃倒影,像盯著白天的雲那樣,月亮倒影是會變形的,有幫助人做白日夢的效果。雖然不會是很舒服的夢,因為裡頭沒有任何意義,沒有意義的夢境是另一種恐怖。夜間待命射擊的時候,我總在無意義、帶有槍口延伸的幾何火線現實,與同樣無意義、不規則月影中的夢境間掙扎。

當這一輪射擊結束,有線電一下達「靶溝報靶」指示,靶溝組就要第一時間衝上去,清點自己負責的靶板上的彈孔數量,然後一一回報給帶領的士官。

前一陣子,附近的島才有士官莫名其妙地在靶旁送命,一槍命中頭部。沒人說得清楚是為什麼。

我們待在土墩下的小房間裡,就著門口月光,在槍響之間閒談打屁。其中有個很短的鬼故事:幾年前連上某士官就在這裡,從雜訊很重的有線電話筒中,模糊聽到了「 靶……溝……報……靶……」幾個字,他正要反射性地帶大家往上衝,就被士兵從後拉住了,射擊才剛要開始呢。

然後大家開始聊起跟娼妓有關的話題,我有點震驚,我一直以為那樣的行為已經快要在這個國家消失了,畢竟似乎都沒人討論。至少在我過去的社交經驗裡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問起我的性經歷時,就換他們震驚了。

「好歹也買個女人吧?」衛生排一位身材魁梧的學長,語氣充滿憐惜:「下次返台來找我,我知道一些不錯的店。」

「呃,謝了。」我說:「我打手槍就好。」我的腦袋裡天天都在上演嚙齒類性派對。

「你是想當耶穌嗎?」有人說,咯咯笑著:「性耶穌。」

「啊!我有靈感了。」又有人小聲說。

當天夜裡,我們回到隧道裡的小小寢室。蛋皮人發現他留在寢室的皮夾,裡頭的幾張千元鈔消失了。蛋皮人沒有表示很幹,他只是看起來很累,對類似的事。他跟排裡志願役下士班長反應。

「啊你怎麼把皮包留在寢室?」志願役下士問。

「報、報告,我在口袋裡放皮包大腿會癢。」

「是喔,有記鈔票流水號嗎?告訴我,我幫你報告上去,我們明天早上可以對整個連突擊檢查,把所有人的錢包翻出來所有鈔票一張一張對。」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就鈔票上的流水號啊,你沒記的話,我也沒辦法幫你啊。有沒有記?」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要記。」

「那就沒辦法啦。以後就記下來,以防萬一。嗯?」

謝班長。蛋皮人悻悻然。

我去走廊看了公布欄,當天留守並執行內務檢查的就是那位下士。我沒跟蛋皮人說,我想他多半也知道。(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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