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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 廁所裡的鬼 － 3之2
圖◎川貝母
◎陳思宏 圖◎川貝母
3.
母親快步回家，完全不理會一路打招呼的鄉民，說要睡覺。身體一貼上床，就開始打鼾。
他想去看看那棟金色房子。
外面的喜宴雨棚已經搭好，圓桌開始擺上，有媒體採訪車，幾個搭建工人正在接受訪問。工人們開心地說，外頭辦桌最怕下雨，大太陽對新娘子也不好，所以棚子搭好，大家都可以安心吃喜酒啦。記者問，跟新郎熟不熟？聽說新郎常常會回來祭祖？工人們對著鏡頭傻笑，對啦對啦，以前常看到新郎就在田裡面滾，拜祖先很重要，祖先保庇才可以賺大錢啦！龍穴啦，聽說他們在大陸是第一。
他走向那棟房子，穿過檳榔田、荒地、廢屋，反正就朝金色走。傍晚，小黑蚊覓食，他憎恨鄉下的凶狠蚊蠅，回台北很快就會忘記很多事，但是手臂上的紅腫咬痕許久都不走，腦子記憶可刪除，皮膚卻不肯忘。
金色房子外面，有更多的媒體採訪車。記者找來幾位鄉民站在路旁，指導他們在鏡頭前該說些什麼。附近都是休耕或者荒廢的農田，報廢的插秧機倒在田地上，雜草猛生，排水溝裡垃圾擁擠，不知道哪家還在種田，空氣中有嗆鼻農藥。平坦故鄉一如他的記憶，三合院的曬榖場沒榖可曬，只好曬阿公阿嬤，惡性倒閉的鞋廠襪廠已成流浪狗聚集的廢墟，有燒柴味，視線裡沒有太多文明，沒有繽紛顏色，平原的一切都被烈日給曬淡了。但現在平坦的地平線上突然冒出一棟龐大的豪宅，外牆新漆奶白，窗框金色，高高磚紅圍牆上有許多金色繁複裝飾，他曾在法國的宮廷看過非常類似的外牆。最撞擊視線的是房子的屋頂，金漆屋瓦堆疊排列，屋頂沒有任何其他顏色，就是徹底的金。屋主要的不是所謂的建築美學，這一家要的是氣派，堆起來，滿出來，庭院裡的樹茂密壯碩，愈多愈好，愈大愈好。
他當然記得這一家人，小時候的鄰居，以前的鄉長，邀父親去中國投資的鄉長。圍牆上有好幾架監視器，大門深鎖，記者準備徹夜守候。他看著監視器，聽身旁的濃妝女記者對著鏡頭說，台灣首富明天娶媳婦，婚禮的地點不在北京，也不在上海，而是回到他們的台灣故鄉，席開兩百桌宴請鄉親，這棟豪宅，據說就是供奉祖先的寶地，我們請到了風水師，來跟我們仔細分析，這塊地為什麼會造就了台灣首富。
這突兀的豪宅到底是什麼時候蓋好的？他沒有電視，上網也不看新聞，用盡力氣與世界保持距離。但他根本無法完全避開，巷口的自助餐播放新聞台，便利商店一排雜誌封面，網路上許多人轉貼，這一家人在中國賺了多少，獨子買了哪款新車，回台殺入百貨戰場，蓋高樓，炒豪宅。
天色昏暗，豪宅的燈亮起，他視線翻過圍牆，穿過落地窗，看到一盞華麗的水晶吊燈，垂吊幾公尺。他想走了，就這樣走了，去等那個一小時一班的客運，然後轉搭火車回台北。
其實根本不需要為了母親留下來啊。
父親的消息傳來，說人在甘肅甘谷，屍體在一家飯店裡被找到。母親問警察，甘肅？甘谷？哪裡啊？哪個甘？哪個谷？警察搔頭搖頭，到底他殺或者自殺，情況不明。母親叫他上樓去，他不肯，隨即被關進有鬼的廁所。
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親從來沒對他說清楚。屍體沒運回台灣，母親從此不提父親。牆上的中國地圖被母親撕下，他至今不知道，甘谷在哪裡。今天早上母親說父親要吃魚，是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說父親。
成長的過程，母親從不看他。父親過世幾年之後，母親回到市場賣菜，他週末會去幫忙。有次隔壁賣甘蔗的對著母親說，你兒子長這麼高啦，母親回頭看他一眼，非常短暫的一秒，臉馬上別開，眼神驚嚇畏懼。那眼神灼傷他，於是他也不看母親了。幾年前回來幫母親處理舊物，整理相簿，看到了父親的年輕容顏，幾乎跟他一模一樣，細腿窄肩長臉，蒼白瘦高，完全不像個鄉下農家子弟。像，真的好像。終於，他就懂了當年母親的那個眼神。
十八歲他離家去台北，母子終於可以放下稀淡的關係。
禮貌通電話，他幾乎不返鄉。這次怎麼就回來了？回來又怎樣？母親目前意識混亂，但很有可能，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啊。
豪宅的金色大門突然打開，記者閃光燈狂閃，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開出來，記者湧上。車窗搖下，後座的男人，一臉醉紅，對記者揮手。
是他。獨子。
4.
他買了便當，一進門，母親在客廳翻東西，一看到他，馬上把便當搶過去，不用筷，用手把飯菜往嘴裡塞，接著馬上吐了一地，喊這有毒啊，你們都想毒死我。
清理嘔物，他自己也想吐。母親把自己關進廁所裡，不肯出來。他隔門對母親喊話，媽，你要不要先洗澡，就先去睡了。母親在廁所裡尖叫，你是誰？你不是我兒子，你不要殺我！
隔廁所門對峙許久，母親的尖叫穿透牆壁，隔壁的輪椅阿嬤來到了門口，喊要不要幫忙啊？他累了，他想離開了。他很想走，知道說什麼有用，因此聲音堅定，他說，媽，廁所裡面，有鬼喔。
威嚇見效，廁所裡的騷動立即停止。
母親開鎖衝出來，全身濕，廁所一地屎尿。她衝上樓，躲進臥室。他感覺窒息，需要空氣。走到屋外大口吸氣，卻只聞到帆布，紅白藍條紋的帆布雨棚被鋼架撐兩層樓高，遮去夜空。搭棚工作暫時休止，工人們圍著圓桌吃晚飯，鎖匠看到他，邀他坐下來吃晚飯，叫你媽一起來吃，快快快，菜還很多，我們等一下還要忙，冷氣還沒裝上去，明天辦桌是中午，記得早一點入席，不然萬一位置不夠，大家明天都會回來喔，我兒子女兒都要回來。
這是個被遺棄遺忘的小地方，因為明天的喜宴，大家都要回來了。
繞在桌旁等工人丟食物的流浪狗，突然豎耳，齜牙咧嘴，集體狂吠。一輛卡車開進棚子，幾個壯碩的男人跳下車，手拿大網子，逼近這群流浪狗，狗四方退散。馬路的兩端，出現了一模一樣的卡車，堵住狗的退路，捕狗人動作迅速，馬上捕獲了好幾隻。幾隻狗逃入廢棄的空屋裡，但隨即被抓。車上的籠子裡擠了許多狗，哀號聲在雨棚裡迴盪。
捕狗人向搭棚工人打招呼，今天抓了二十幾隻了，新娘子怕狗啦。
有熟悉的哭聲。他抬頭，看到母親站在二樓陽台，目睹捕狗。母親悶著哭，那樣的哭聲，是他童年的鮮明記憶。好幾次他打電話回家，不到兩句，話題乾枯，母親就說家附近那些狗，黃的生了一窩，黑的皮膚病一直好不了，黑白斑點那隻最傻，被人欺負還會傻傻搖尾巴。
他進門，拉下鐵捲門，今天一定走不了。明天，明天一定走。
上樓，進他以前的房間，他需要躺下來。一打開房間門，他往後退。
不是都丟掉了嗎？怎麼堆滿了整個房間，疊高至天花板。不是都丟掉了嗎？
咖啡。
他的書桌、床舖，全部都被一箱一箱的咖啡活埋。
他在咖啡館打工，但他從不喝咖啡。
年夜飯，家裡都是新漆味道，鐵捲門天空藍，牆壁白亮無瑕，圍爐圓桌全新購入，最後一次無任何刮痕的家庭時光。隔壁的鄉長逐戶拜年，幾個男人約好年夜飯後去鄉長家，名為守歲，幾張方桌擺開，麻將聲比鞭炮聲還響。桌上鄉長說起卸任後的西進大計，中國什麼最多？人最多！我合作廠商都找好了，適合中國的口味市調都做好了，現在就缺資金，想一想，一個省就好，先不要講全國，講一個省就好，一個省每個人都喝一罐我的咖啡，保證大家賺死這輩子不用工作每天度假，什麼去台北買豪宅，整個上海都買啦。
他參與了那夜麻將，鄉長的獨子比他大十歲，帶他看家裡新買的大冰箱，美國進口的，雙門，連台北都好少見喔，洗衣機也美國進口，車子就只買德國款，以後我爸跟你爸在中國賺大錢，你要什麼車子自己亂講，你爸一定買給你。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校花，說以後要嫁給我，我說要考慮看看，我爸說漂亮女生多的是，要娶一個會忍的。有一對雙胞胎姊妹，兩個我都上，兩個都不知道彼此被我上了。
隔天初一，父親帶他祭祖，說要賣田賣祖厝，擲筊請示祖先。父親繼承了好幾塊地，鄉下地沒那麼值錢，但全部賣掉也是一筆可觀的資金。鄉長拍胸，氣勢濤濤，保證投入的資金愈多，以後回本更是不得了。
地方上多是務農家族，願意冒險投資的其實不多。為了讓投資者安心，鄉長組了一團，全男性，全程包飛包吃包住，去中國看廠聽簡報。他記得父親去了快一個月，每天用電話向母親回報好消息。父親回來後臉油肚圓，馬上要賣地，那裡市場太大了，現在再不進去就太晚了。男人們聚集在鄉長家麻將，小孩們在旁邊玩耍，他記得父親談到那邊的女人，每晚換一個，鄉長介紹的都是年輕好貨。他年紀小，不懂男人談女人，只覺得父親表情沉醉，說到其中一個女人，瞇著眼，身體微抖。
幾百箱市調的罐裝咖啡運抵，鄉長開箱馬上豪飲一罐，自己要先喜歡喝，才能放心投資嘛！咖啡占據他家客廳，紙箱堆疊，遮去了亮白的新牆。藍色的、棕色的、紅色的三種不同口味，早餐喝，中午喝，睡前也喝，他記得每種口味喝起來都很像，就是甜。母親說小孩喝咖啡會長不高，但父親一直叫他喝，很好喝對不對？這些都是你以後讀書的錢，盡量喝，帶去學校請同學喝。
後來，父親在最後一刻違約撤資。他被毒打一頓，父母都出手，用皮帶，用拳頭。他被關進廁所，哭聲隆隆，外面大人吵架聲沸騰，他只記得吵鬧，不記得到底吵了什麼事。
父親再度啟程去中國，說要自己來，誰不會做罐裝咖啡，我還可以做罐裝凍頂烏龍茶。父親的死訊傳來後，那些堆高高的咖啡箱子，全部從客廳消失。他常在台北的便利商店裡看到這個品牌的咖啡，幾年來口味變多了，商標一直沒變。中元普渡，婚喪喜慶，到處都堆了此牌的咖啡罐，躲都躲不開。他一直以為母親把這些咖啡都處理掉了，怎麼現在全部都出現在他的舊房間裡？
紙箱受潮，爛了。他開箱拿起一罐，看瓶底日期，已經過期三十年了。
開罐，拉環在指尖碎裂，咖啡灑出。他雙手沾了黑色液體，舔一舔，三十年了，那甜味還在，只是多了苦，還有酸。
那是父親撤資之後，他首次再嘗到咖啡的味道。（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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