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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 孵化

2015/11/17 06:00

圖◎達姆

◎黃森茂 圖◎達姆

我一腳輕輕地踩住板凳,左右稍微搖晃後,確定能夠穩固托住我的重量。另一腳大膽地跨上窗台。窗框邊緣長年鏽蝕,金屬色澤煥發著銳利感。我只能用手指謹慎地握住。雖然爬上來之前,手機的閃光燈已經關閉,我還是用指腹再一次稍稍滑動、確認。阿叔在一旁除了叫我小心,還不斷指著花台角落的那一盆爆竹花。爆竹花的枝條幾乎貼著整個遮雨棚向外伸展,整片右側窗台有一種過度發育的違和感。好像再繼續生長,世界就要失去平衡,翻覆下來。接著,我彎身探頭,站上窗台。順著阿叔的手勢,就在枝椏交錯的地方,發現了牠的巢。

巢裡原先的四顆蛋,已經有三顆孵化。公鳥與母鳥,似乎出門覓食。只剩下全身肉紅,眼睛一片薰黑,尚未睜開的幼禽。牠們似乎感受到我的靠近,紛紛直覺地張大嘴巴,等待餵食。我稍微撥動最上層的枝條,光線宛如另一個世界的薄幕緩緩攤開。沒有羽毛保護的幼鳥,生命特別顯得脆弱易碎。我伸出指尖,惡作劇地慢慢靠近,試圖想像可能觸及的柔軟與溫度。等到快要碰觸的時候,又急忙將手指抽回。然後,我屏住呼吸,貪心地連按快門,捕捉牠們大嘴開合,身軀稚嫩交疊的瞬間。阿叔此時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趕快下來,免得公鳥與母鳥覓食回來。

我小心翼翼地離開窗台,往下踩著板凳。回到客廳,呼出一大口氣。看著手機裡拍的幾張照片,我抬起頭問著阿叔,牠們是什麼時候來築巢的?阿叔說這是他前天發現的。那個時候,他單純只是想檢查一下,我房間是否還有尚未打包的東西。沒想到就聽到窗台上的鳥聲。原先也不以為意,但順著那一盆爆竹花往上一看,就發現鳥巢。

阿叔喜歡蒔花,即便我搬走之後,窗台上的各式盆裁,他也不曾荒廢照料。我聽他講得口沫橫飛,自己卻刻意故作鎮靜。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這麼多年來,我總是習慣冷冷地附和他。阿叔說我們這間老公寓,會有白頭翁來築巢,是好徵兆,尤其是在我們要搬家之前。仔細看著照片上的鳥巢,除了芒草穗和枯草相互穿接,隱約還可以看見些微的棉線和塑膠繩。看來在都市築巢,總是特別辛苦與無奈。

我上網查了一下白頭翁的習性。網路上說白頭翁雌雄鳥共同育雛,通常一季繁殖一到二次,一窩產三到四枚蛋,繁殖季節幾乎以昆蟲為食。幼鳥需要經過大約兩個星期的孵化才能破殼而出,再經過大約兩個星期的餵食,才可以出巢。這也就是說,大概兩、三個禮拜後,這一窩的白頭翁,就會從容地離我們而去。

阿叔看我沒有馬上走的想法,問我要不要吃一碗麵再走,我原本想拒絕的,但想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我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他笑著說不用了。接著頓了一下,看了一眼餐廳,又訥訥地說東西實在太多,可能要把餐桌收拾一下。我環顧整個屋子,沙發蓋上了防塵布。木椅整個倒放在茶几上。音響和電腦被移到角落。糾結成一團的大塊灰塵還半黏在踢腳板上。家具搬開後,露出的壁面,有一種被時光凍結的白皙。我很少仔細看著這個家的擺設。但當所有熟悉的擺設,全都位移後,我也忘記之前的樣貌。

我將餐桌上的書報和鍋碗,暫時移到地面,勉強挪出兩個緊緊相鄰的位置。阿叔煮好麵之後,隨手拿了兩本《空中英語教室》墊在麵碗底下。他一屁股坐下,好像濺起一陣陣漣漪,我下意識地挪動椅子,稍稍空出與他的距離。我記得老媽還在世時,每次週末我們總是一起吃麵。那個時候,餐桌上的話題,永遠圍繞著他們的日常生活。我只需要用我的學校趣聞,稍稍穿插在他們說話的縫隙,然後適時地發出笑聲,就好像可以融入彼此的生活。老媽走了之後,阿叔一直以為我是打擊太大,所以才變得沉默寡言。其實,我只是還在學習,如何不用透過老媽,和他交談。

客廳裡的電視嘩啦啦地開著,中午的新聞,好像相對容易充滿許多趣聞。他問我最近過得如何。我回過頭,視線幾乎貼著他的側臉,汗珠從他的耳廓不斷地落下。我隨便敷衍他,只說,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沒變。其實,我心裡也知道公司的狀況大概就是要死不活的,能不能再撐個十年,實在很難講。不過,我總是不想去思考這類問題。阿叔絮絮叨叨問我麵會不會太軟?湯的味道還可以嗎?要不要再切一些小菜?我低著頭、嘴裡咬著麵條,另一手放下湯匙,向他豎起了大拇指。阿叔還沒受傷前是餐館的主廚,冰箱裡永遠有他預先熬製好的高湯、醃好的雞肉、調味好的醬汁。現在想起來,老媽那種過淡的飯菜,好像只剩下一種放學後必須回家的模糊感覺。

吃完麵之後,我又檢查了一下屋裡堆放的雜物,看到阿叔已經將要丟的和要搬的分成兩區。我的房間裡放的是要搬的,客廳裡堆的是準備要丟的。看起來,要丟的遠遠多過要搬的。我仔細審視客廳裡要丟的東西,發現裡面有一張很眼熟的折疊式躺椅。突然想起來,那是當年我聯考的時候,老媽從舊家帶過來的東西。我試探性地問那一張躺椅也要丟掉?阿叔不經意地回答,對呀!我沉默了許久,看著他蹲在一旁,拿著紅色塑膠繩,用力地綑綁一疊又一疊的書。我心中升起一股怒氣。這是他的目的嗎?新的家再也不需要骯髒與老舊的過去!我冷峻地對他說,這一張躺椅我想帶回去。阿叔鬆開塑膠繩,驚訝地看著我,反問租房的地方,真的放得下嗎?我堅定地說,可以。

大概是怕我們兩個人場面弄得太僵。阿叔連忙補充說道,那還是帶到新家去好了!我沒有堅持,我知道帶走老媽留下來的東西,並不能讓我攬住任何一段過去。我也知道,留下再多東西也不能夠拼湊完整的回憶。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希望能夠一轉身,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觸摸熟悉的過去。

隔天,上班的時候,有些心神不寧。腦海裡還想著昨天和阿叔鬧彆扭的畫面。阿叔是我的繼父,但他是一個脾氣甚好的人,相較小弟,他從小就對我特別包容。我拿起手機,按了幾個號碼,原本想撥電話向他道歉的,沒想到他竟然傳了一則LINE。那是他偷偷錄下白頭翁餵食的畫面。我點了進去,影片裡公鳥看似在旁警戒,母鳥則叼著食物,反覆放入幼鳥口中。纖細活潑的聲音在枝葉間流動,隱約像是季節裡繁衍的節奏。然後我瞥見巢裡有一顆還沒有孵化的蛋。我回傳LINE問了阿叔那個蛋是怎麼回事?阿叔送了一個兩手一攤的無奈貼圖。接著又LINE我,希望下班後,回家一趟,順便買一盒麵包蟲。他說,最近天氣不好,找食物應該會比較困難吧!

晚上推掉了同事的聚會,一回家就和阿叔兩人把麵包蟲放到裁剪好的牛奶盒裡,然後拿到鳥巢旁。大概是生物防衛的本能,白頭翁父母看見我爬上了窗台,就像發瘋似地連環攻擊著我。我的雙手被啄了好幾下,受不了,只好下來。換阿叔上去,他動作放得很慢,並沒有直接踩上窗台。他眼角瞥視在旁警戒的白頭翁。然後,把手中的麵包蟲舉高,靠近鳥巢後,母鳥的叫聲變得尖銳,接著又緩緩地放在花盆旁邊。他說,如果這對白頭翁父母,防衛心沒有這麼重的話,應該會看到我們的善意,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就可以省一點力氣吧!

回到客廳,阿叔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走回房間,拿出一個保鮮盒。裡面鋪滿了衛生紙和樹葉。我看了之後,驚呼一聲。那是一顆蛋!他解釋說,早上他在錄影的時候,發現母鳥刻意地把蛋推到巢的邊緣,後來趁他們外出覓食,他雞婆地再把蛋推回巢中。剛才我回來之前,他發現蛋又被推到了邊緣。他擔心母鳥已經放棄了那顆蛋,想想還是拿下來好了。他問我,要不要想辦法把它孵出來。

對於阿叔的想法,我感到不可思議。但又覺得挺新奇有趣。於是上網查了一下蛋孵化的幾個條件。網路上提到,蛋要孵化完成,必須要有一定的溫度和濕度。蛋無法孵出來,有可能是母鳥沒有專心孵蛋,溫度不夠,要嘛就是蛋不小心被翻動,當然,最有可能就是沒有受精。於是,阿叔和我小心地把保鮮盒移動到一個五斗櫃上,再把早已封箱的夜燈拿了出來。夜燈的光調成了不刺眼的睡眠模式,此時蛋上的每個紋路都被妝飾得異常柔和。

隔天,我又買了一盒麵包蟲回家。這一次,沒想到小弟也在。他和阿叔兩個人輪流裝水、換麵包蟲、拍照。我一個人站在門邊,看著狹小的窗台裡,彼此幾乎沒有任何迴旋的空間,但他們的每個動作,彷彿不需言語,就默契十足。

折騰了一陣子,阿叔和小弟洗完澡,各自拿了一張塑膠圓凳,坐在電視機前。阿叔說今天到新家,看了一下裝潢的情況,再過幾天,真的就可以搬過去了。他說,我喜歡看窗外,特別留了一間有陽台的房間。聽到阿叔又特別提起房間的分配,我很率性地對他說,不需要。我已經租了一間房。而且,說實在的,買房子的時候,我半毛錢都沒出,不是嗎?阿叔不置可否,反倒是小弟,問我這個禮拜天搬家,會不會來幫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是當然。

這是當然,白頭翁經過一整個禮拜,不知不覺,身軀已經看不見黑色的毛囊。整張翅膀長滿了羽毛,鳥巢再也容不下一家五口的身形。但我還是維持先前的習慣,每天下班,都會特地繞回家,看看那幾隻鳥的狀況。小弟為此還特別借了一台動態攝影機,架在陽台的後方。我們每天看著他剪輯好的片段,只要幼鳥身軀發生劇烈的變化,都會不由自主地讚歎。突然張眼、長出完整的羽毛、振動雙翅,這些好像跨過某個時光的陷阱,從容發生。

搬家的那一天,整個工作持續了一整個早上。我趁著搬家工人進出的時候,一個人走到夜燈前。保鮮盒裡的蛋還靜靜地橫躺。小弟後來突發奇想,決定要用氣泡紙,好好地填充每一個空隙。他說這樣比較容易保溫,再也不會晃動。我關掉夜燈,小心翼翼地將保鮮盒蓋上。然後又放到一個紙盒內,確定能夠平穩地放在提袋裡。然後,搭乘最後一輛車,來到新家。

新家比起想像中更加地光亮,地面的石英磚,無縫地貼合成一整片無瑕的鏡子。沒有泛黃的壁癌、沒有行將脫落的壁紙,空氣裡還可以聞到剛粉刷完的漆味。這是全新的味道,我心裡默默地記著。接著,我拿出保鮮盒,將它放在茶几上。阿叔、小弟和我,看著盒裡的蛋,紅灰相間的色澤,靜靜地被透明的氣泡紙圍繞。它的世界好像被濃縮在生命起點上,做著遺世獨享的夢。父母、兄弟,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它。我銳利地注視蛋殼上的某一處紋路,彷彿看見了一道裂縫。然後穿過那一道裂縫,我發現裡面有一隻羽翼未豐,尚未長成的白頭翁。蜷縮成一團,然後,安詳地睡去。●

【評審意見】

血緣的隱喻

◎封德屏

在親鳥與幼鳥的巢穴、人父與人子的居所間,親情血緣的隱喻昭然若揭。

發現白頭翁家族的場景裡,作者用一句「阿叔」稱呼繼父,埋下屬於人類家庭的關係線索,此後就在兩個家庭敘事中切換,如果鳥類能夠斷然捨棄沒有希望的後代,人類則有更多倫常與義理的羈絆,然而一家人對未孵化蛋的悉心挽救,最終成一場徒勞,也仍暗示彼此無法跨越血緣的定位。作者能嫻熟駕馭對不同物種的觀察,讓未孵化的雛鳥做為主人翁心聲的指涉,無論是親情的渴望、掙扎或放棄,用這樣完整的隱喻和剪裁,來操作關於家族的共有意象,是難得的均衡細膩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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