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 圖◎阿力金吉兒
上鐵力士山之前那兩天，母女倆一直在吵，陸陸續續都為了衣服帶太少。
是我失算，媽媽完全聽著我的指令打包，我自台灣遠遠觀望歐洲氣象，判定九月中旬都在十幾二十幾度間，台南的冬衣正好合穿，我多備兩件登山用的中層夾克，一薄一厚，以為上到鐵力士山視情況打底，四度五度的氣溫應付兩、三個鐘頭不是問題。旅行團嘛，不會有高強度行程。沒想到冷雨跟著我們一起入境歐洲，冒著十一、二度的雨，跟著導遊在老城徒步觀光，愈走愈冷，愈知道不妙。帶去的中層在平地就已經穿上，山頂的氣象預告還說要降雪。
我開始在腦袋裡玩起無止境的穿搭遊戲，無論遊船吃飯看教堂，都在想如果她先穿這件跟那件，再加這個和那個，最後套上那件風衣，會不會比較暖。回到遊覽車上或進到飯店，還要讓她實穿證明可行，才放下一點心。但只能一點，因為誤判天氣而引發的代償式責任感像更年期盜汗，發作上來沒有一陣淋漓不得罷休，成天追著她問冷不冷，想不想再加一件衣服，換穿我那件外套稍微厚一點要不要？不要，她不覺得冷，而且煩。所以嚴格來說也沒吵，只能叫做氣氛緊張。有一種暖叫做你媽覺得多穿一件會太繃所以夠暖。怎麼辦呢涼拌，我的硬耳根不就這女人生出來的？基因問題，業報問題，從前她講我不聽，現在我講她不聽。
78歲人類的自主性和7.8歲差不多，話都聽得懂，但不會聽話。還肯聽話的只剩中年人了，中年的緊箍咒便在於兩手攤開來總還有些東西，無論流走多少，攢住的還有剩，距離全面看破放下還有一段路，但凡有握緊的機會都願意試試。所以聽話呀，都說老人不能冷，我便怕她冷。「滾滾紅塵」四個字根本應該重解，遍地是左支右絀的中年人，舉步踉蹌，一屁股的土，活著就得滾塵。從前她比我焦慮，如今對置了，老命一條啥都懶管的人最自在。
太自在了，媽的。在老年階段放任自己魯莽，得過且過，或許便是她此刻給我的教示，我若是冷靜一點，回想幾年下來累積的領悟，的確得同意這是難得的人生見習。問題是我很難冷靜，我就不信有哪個女兒面對她媽的隨性自在可以長時冷靜。想想可了不起，千百年來這世上總有個女兒正在消化她媽繼承而來的她媽的自把自為，真真人間偉大傳承。我以後要是少她一分自在，簡直對不起眼前正在繳納的學費。
真正大聲起來的對話，發生在上山前一天。行程路經購物中心，我終於有機會買件像樣的冬天外套讓她換上，了結焦慮。她繼續「不要！」理由是「台南那麼熱，外套都是衣櫃在穿！」話裡沒說，語氣卻十足十指責我浪費錢。我火起來，用她曾經用來壓制我的氣勢壓制她：「你在想什麼！這是省錢的時候嗎！明仔載落雪會足寒！」我沒有說出後面半段：出門在外免疫力吃緊，你血壓數值在合格邊緣，筋骨又不好，你要認老，老人冷出病來會有大問題，會很麻煩。這些話才是關鍵理由，打擊力道都在這裡，但我不想拿來用。個人憂慮無權妨礙另一個人執行人生主權，當年我讓他們吞下憂慮，全面掌控我自己的人生，現在不能拿這招勒索她。設下這種防線，吵架很難贏，我大概是把後半段不能出口的忿忿，全灌進前半段了。78歲的神色頓時黯沉，像個7.8歲敗而不服，輸在口舌與威權，而不在信念。她的信念絲毫不受抑挫，反而膨脹，冬衣部門的走道被她瞬間注滿絕緣發泡膠，把我們一路擠向母嬰部門。我轉頭看向一桿桿外套和羽絨，愈來愈遠，知道輸的其實是我。
老年的自在包含絕對的固執，管他世界怎麼說，信了一輩子的事不會改。人家信「多吃地瓜葉能增年延壽」、「國民黨會拯救中華民國」，她信「充分的安適等於浪費」。要疼這種不肯花錢圖舒服的老人需要加倍的心思，分辨自己供應的究竟是照顧還是為難。中年人生終於來到膽敢自以為是的階段，出手便是規模，傷人愛人都充滿力道。面對母親的老年人生，我常痠舉著一雙手，決定不了該伸進去，還是縮回來。我確知的是，要是有人這樣管我，不是我走就是他滾。
算了，那就放棄「充分」的安適吧，「不夠充分」的安適也是一種安適。我拿「薦骨式提問」當協商語言：不然買褲襪好不好？台灣的冬天可以穿。買化纖背心好不好？你回台灣穿不到我在台北可以穿。買毛衣好不好？這是喀什米爾耶，又輕又暖，買一件喀什米爾毛衣好不好？
最後她買了毛衣和褲襪，我終於鬆一口氣，到時拼拼湊湊，加上手套圍巾護膝，她想忍一點冷就讓她忍一點，喝杯熱飲應該過得去。我們繼續在貨架間無話並行，但空氣鬆動不少，剛才發泡而生的膠著不知何時收回去了。年紀愈長，我愈發看不透人的關係，對別人和自己的心意時常難明其妙，戀慕與耐性一分分消磨的同時，牽掛和恩義居然還能一分分長出來。什麼是愛，什麼是不愛呢？張口把愛講得跟嗑瓜子一樣爽脆俐落，恐怕也是中年失能項目。
那天早上出門前我靈機一動，問她要不要把睡褲也穿上，更暖一點？她說褲襪夠暖，又覺得我煩。這次拒絕比前面幾次傷感情，我已經退讓那麼大一步，擱置個人意願，遵行她的無浪費美德，就現有資源提出增進保暖度的方案，鼓勵她拿出膽識穿睡褲出門，把「不夠充分的安適」實踐到最安適的程度，明明是兩造爭點之間最大的共識集合，可謂雄才大略。她如果當總統，絕對找不到比我更完美的行政院長。但家慈嗤之以鼻，決絕而去。
結果為了證實我的提議的確優秀，最後在牛仔褲底下多穿一件睡褲上山的是我。山上果然雪絨紛紛，放眼周匝唯有白牆，今年的初雪從前一天延下到當天上午，冷得不得了。如果問我鐵力士山風光如何長得什麼模樣，我能說的實在只有跟我媽在山下吵了那兩天，好啦不是真的吵，但就那樣。●